梁濟有心再多黏糊一下,隻是李度秋卻時間有限,“再這般小女兒作態,馬步就再加上一個時辰。”“好了,哥哥送你們出去。”懷裏的小孩後背一僵,梁澄好笑地拍拍他的背,拉住梁澄的手,送二人離寺。走出梅林,又繞過蓮池,李度秋止住腳步,“送到此處便可,迴去吧。”梁澄剛要道別,就見李度秋忽然渾身氣勢一變,轉身看向一株枝幹遒勁的古鬆,揚聲道:“不知師父在此靜修,多有打擾。”話音甫落,便見一僧人自蒼勁古鬆上飄飄而下,素衣青履,一塵不染,神情閑遠,氣韻杳然,西風自梅林拂來,帶來白梅似落雪,不似凡間景色。第10章 鬆下診脈梁澄不意一念禪師竟會在此,於是上前一步,豎掌於胸口道:“見過一念上師。”“見過國師。”一念淡淡迴禮。“不知這是是哪位上師?”李度秋向梁澄問道,眼睛卻依舊放在一念身上,以他的功力,周身百丈之內若有人至,亦能察覺,但是方才,他竟然直到十尺內,才發覺一念此人,可見眼前僧人武功境界之高深。待看清了來人相貌,李度秋心裏更是震驚,這素衣僧人,竟似他的……某位故人……“這位是無渡禪師關門弟子,一念禪師。”說完,梁澄又對一念道:“這是護國大將軍李度秋將軍,這是澄心俗家胞弟。”“見過李將軍,九皇子。”一念麵上神情淡遠,不卑不亢道。梁濟眼裏閃過好奇,但是在外人麵前,他向來端著沉穩架勢,這裏除了梁澄,他身份最高,於是道:“久仰上師大名,大師風采攝人,果真百聞不如一見。”“九皇子過獎。”一念依舊淡淡,“若是無事,貧僧先行告退。”“上師請留步,”這時李度秋忽然開就道:“本將聽聞上師五歲之時被無渡禪師收為弟子,冒昧問一句,上師拜師前,府上住何方?”“府上不敢當,實不相瞞,當年滄州大旱,家師於亂民中救得貧僧,前塵往事,貧僧皆已盡忘,想來是遭難民所棄。”李度秋聞言,臉上露出一抹失望,“上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本將唐突了,便不打擾上師清修,再會。”一念:“告辭。”李度秋和梁濟離去後,古鬆下便隻剩梁澄和一念默然相對。古鬆樹下臥著一塊巨石,一念振袖輕揮,石上積雪頓時紛紛灑向地麵,然後便隨意一坐,自袖中拿出一卷書冊,靜靜地看了起來。梁澄想到方才上師談及自身身世,雖然不過輕描淡寫兩句,梁澄還是不覺心中瑟瑟,他記得有一年滄州大旱,難民易子而食,一想到要不是被無渡禪師收為弟子,上師曾經豈不很可能被人吃掉?!梁澄被自己的想象嚇得臉色一白,忽然聽到一念幽遠的聲音鑽入耳朵:“在想什麽?”若是平時,梁澄自然能轉圜過去,但是不知為何,上師的聲音飄入耳內後,竟讓他脫口一句“想你被人吃掉”!話一出口,梁澄就恨不得捂著嘴巴,或者吞迴剛才那句話,但顯然不可能。“哦?”他見上師竟然輕笑一聲,“被誰吃掉?”梁澄控製著不讓自己失態,訕訕道:“上師誤會了,聽到上師乃無渡大德於亂民中所救,澄心忽而想到易子而食之說,一時……一時……”“無需介懷。”一念開口,遞了個台階給梁澄,“國師一心為民,是天下之福。”梁澄心裏卻略有不適,之前上師還贈他法號,今日便喚他國師,實在是尊敬有餘,親近不足,梁澄走進兩步,道:“上師喚我澄心便可,國師二字,不免有些生疏。”“若國師不介意,一念自然樂意。”一念將執書的那隻手擱在膝上,道:“澄心亦不必拘束,喚我字號即可。”梁澄心上一喜,又靠近一步,然後便見一念手上所執,並非佛經,而是醫書,不由奇道:“上……一念師兄,也懂岐黃之術?”“吾等傳燈弟子為眾生行菩薩道,便要學些方便法門,佛曰五明,聲明、因明、醫方明、工巧明和內明,這聲明乃釋訓詁字,詮目疏別,工巧明伎術機關,陰陽曆數,醫方明禁咒閑邪,藥石針艾,因明考定正邪,研核真偽,內明究暢五乘,因果妙理。”梁澄驚歎,“如此說來,一念師兄真是博學多識,所獵甚廣。”一念搖首,“不過鼯鼠五技罷了,除了醫術,其餘並不多精深。”“那不知師兄可願為澄心施展一二?”梁澄躍躍欲試道。一念放下醫書,笑道:“伸手吧。”梁澄聞言,隔著一臂之遠坐到一念身邊,自鬥篷中伸出右手,懸在半空,手腕便被一念握住,引至對方腿上。梁澄心裏猛地一跳,手背靠著上師的大腿,脈門上搭著上師修長的三指,指甲修剪得幹淨整齊,指腹一層薄薄的琴繭,這是一雙撫琴的手,溫潤清華,又不失蒼勁力道。上師看起來清逸脫俗,不惹煙火,一雙手卻是溫暖而幹燥的……他自小四肢冰涼,即便修習菩提心經以不能有所改善,或許與他的體質有關,此時他與上師肌膚相觸,寸關處傳來徐徐的溫熱,似乎連肌膚底下的青色脈絡,都能感受到這份……溫暖的悸動。一念把了很久,梁澄從恍惚中迴神,抬頭卻見上師眉頭竟然微微皺起,正要出聲詢問,對方卻忽然鬆開他的右手,神情嚴峻道:“左手。”梁澄不敢遲疑打擾,立即伸出左手,心裏卻暗自思忖,雖然他無論冬夏,四肢總是冰涼,有時還有小腹墜墜的不適,但其實他很少生病,太醫署裏備檔的脈案也不曾有何問題,為何上師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難道他身上竟有什麽病症?還不等梁澄想個透徹,一念又道:“舌頭。”話音剛落,一手便捏住梁澄下頜,微微湊近,兩人間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不足半臂之遠,梁澄怔然抬眼,入目便是一念一雙深潭似的眼眸,不知怎的,伸到一半的舌頭,竟是如何也伸不出了,就這麽微微張著嘴唇,舌尖懸在齒間,要露不露。從遠處看,兩人竟像是要接吻一般……白雪蒼鬆,素梅蕭風,一對出塵人物,脈脈相望,鼻息相聞,除卻二人皆為男子外,端是一幕叫人臉紅心跳的畫麵。可惜好景不常,一聲略微尖細的“殿下”傳來,劃破此刻旖旎,梁澄上身往後一退,垂下眼睫,掩住眸裏的慌亂,從石上站了起來,對一念道:“是喜平來了,想必是有人來訪,澄心先告辭了,師兄隨意。”說罷不等一念迴話,便匆匆離去,甚至用上了輕功。一念望著梁澄慌亂的背景,一雙眼睛猶如月下深潭,泛著幽幽的清輝,看不出喜悲,辨不明嗔怒,仿佛傳聞中的寂靜弱水,鴻毛不浮,不可越也。梁澄剛跑出不遠,便見安喜平正站在樹下,他走到近前,似乎是為了掩飾內心的局促,道:“都說了莫要再叫我殿下,怎麽又忘記改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