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沸騰的日子（3）
李家村的耕牛們很幸福了一迴，它們祖祖輩輩在田裏耕作，什麽時候遇到過這樣的好事？雖說身後依然是沉重的犁耙，麵前卻是鮮嫩可口的美食：那滿眼的綠色，那一簇簇青翠欲滴的稻苗，任由它們采食，揮霍！扶著犁耙，驅使它們的農夫，一反常態的沉默著，他們手中的竹鞭，前無古人的沒有落在它們的身上。
它們應該感謝我們生產隊的李隊長。
一大早，全村能下地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被工作組吆喝到田裏拔苗。並沒有出現章部長所擔心的阻力，在各個生產隊的組織下，村民們分赴自己的地塊，挽起褲管，閉上眼睛，近乎瘋狂地拔除摧殘著半個月前自己親手插下的衣食與希望！那個樣子，就像他們與稻苗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
章部長率部眾在各個地塊巡視監督，他對村民們的表現很滿意。他滿麵春風的走到我們的李隊長跟前，對正在努力拔苗的李隊長說：“老李，社員們中午就不要休息了，爭取今天拔完，‘矮人早’（那時的一種早稻品種）要盡快插上，不能誤過季節！”
“章部長，”李隊長直起腰來，很膽怯，很為難的說道：“這稻苗已經生了根，手拔有一點費勁，今天怕是拔不完。如果用犁耙直接翻倒，就省事多了。”
“嗯，這主意好，那就這麽辦。”章部長讚許道。接著，又指著我對李隊長說：“我想借用牧亞半天，你沒意見吧。”
李隊長尷尬的笑笑：“部長，您，您隨便支派！”
隨之，我便跟從章部長迴到大隊部。
章部長這時很隨和，他抽出香煙，問我：“牧亞，你抽嗎？”
“謝謝部長，我不吸煙！”我有些誠恐誠惶。
“很好，年輕人是不該抽煙的。”他給自己點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然後下嘴唇上翹著長長唿出，白色的霧氣彌漫開來，那張白皙的圓臉便有些朦朧。
“牧亞，”章部長一邊吞吐著煙霧一邊對我說道：“你那篇廣播稿我看過，文采還是相當不錯的，可惜主題歪了，你的文才用錯了地方，你認識到了嗎？”
我囁嚅道：“部長，我……”
章部長語重心長道：“年輕人嘛，誰能不犯點錯誤，知錯改過就好。你昨晚的批判發言，雖然有些勉強，也不夠深刻，但組織上對你的表現還是比較滿意的，你可要珍惜。”
語言這玩意兒，有時確實很詭異，甜言蜜語誰都知道不是好東西，可有幾人能拒絕它的誘惑？就如政治家沒有誰不知道紅顏禍水一樣，可事到臨頭，還是一頭栽在石榴裙下。章部長和顏悅色的幾句話，讓我頓時感到心裏暖暖的，這也是一位懂人情明事理的領導與長者啊，我憋在心裏的話為何不能跟他說說呢？於是，我幾乎是含淚表述了一點李家村人的心聲。
“謝謝部長對我的關懷！部長，黨和政府推廣雙季稻是正確的，農民哪有不盼望增加糧食收成的呢。但李家村這裏農曆九月底就下霜了，那時第二季稻剛好開花揚穗，讓霜一壓，稻穗無法灌漿，成熟了也是癟穀，所以——”
“所以黨中央錯了，省委地委縣委也錯了，是嗎？你昨晚的發言，通通都是違心之談，是嗎？陽奉陰違！”章部長狠狠摁滅手裏的煙蒂，聲調不高，卻句句像刀子一樣鋒利：“牧亞，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居然也打出為民請命的旗號？你讀過書吧，你知道彭德懷是因為什麽載倒在廬山上的嗎？你的言行不僅僅是在為李根良鳴冤叫屈，更是——”
章部長突然停住，認真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問道：“你今年幾歲？”
“十六。”
“哼哼，十六？行了，看在你還是小孩的份上，我現在可以不跟你較真，但你的思想要是這樣發展下去是很可怕、很危險的，希望你在李家村虛心接受再教育！現在，你可以走了。”
他不是說要借我半天嗎，怎麽才訓我幾句就讓我走？我有些慶幸，也有點失落的走迴田間，繼續我的拔苗勞作。
“牧亞，稿件寫完了？出手真快啊。”昨天喝斥我“胡說”的那位公社幹部，不知何時走到我跟前，不陰不陽的冒出一句話來。我抬頭茫然望了他一眼，不知他說什麽，所以我沒有任何表示，又彎腰自顧埋頭幹活。但在我彎腰的瞬間，我突然發現他的臉色極難看，顯然，他以為我是在蔑視他了。
“嚴組長，你抽煙！”在我身後不遠處扶犁埋葬稻苗的李隊長，可能看到了什麽，便停下手中活兒，跑到那位被他稱為嚴組長的公社幹部麵前，謙恭地敬煙點火，同時為我送上兩句好話：“我們村前年來了三個知情，現在就剩牧亞一個了，也就他做田實在、賣力哩。”
嚴組長鼻子“哼”了一聲，不屑道，“那就讓他在你們李家村好好幹吧！”
嚴組長走了以後，李隊長關切的對我說，“牧亞，這個人你得罪不起，你以後想上學什麽的，還要過他這一關。”
我好奇道：“隊長，他是誰啊？”
隊長道：“他是我們公社教革組的副組長，名叫嚴祖烈，人家暗地裏都叫他‘老獵’，凡事經他的手，沒有便宜的。”
半年以後，正是從這位嚴祖烈嘴裏，我才知道，章部長原來要我再寫一篇《李家村的春天》，一篇能反映李家村真實麵貌的廣播稿。但因為我不可救藥的思想問題，章部長放棄了。
其實我知道，章部長放棄我的不僅僅是那篇廣播稿，如果不是一個新時代的降臨，我的人生大概隻能由他們來主宰了。
李家村的耕牛們很幸福了一迴，它們祖祖輩輩在田裏耕作，什麽時候遇到過這樣的好事？雖說身後依然是沉重的犁耙，麵前卻是鮮嫩可口的美食：那滿眼的綠色，那一簇簇青翠欲滴的稻苗，任由它們采食，揮霍！扶著犁耙，驅使它們的農夫，一反常態的沉默著，他們手中的竹鞭，前無古人的沒有落在它們的身上。
它們應該感謝我們生產隊的李隊長。
一大早，全村能下地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被工作組吆喝到田裏拔苗。並沒有出現章部長所擔心的阻力，在各個生產隊的組織下，村民們分赴自己的地塊，挽起褲管，閉上眼睛，近乎瘋狂地拔除摧殘著半個月前自己親手插下的衣食與希望！那個樣子，就像他們與稻苗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
章部長率部眾在各個地塊巡視監督，他對村民們的表現很滿意。他滿麵春風的走到我們的李隊長跟前，對正在努力拔苗的李隊長說：“老李，社員們中午就不要休息了，爭取今天拔完，‘矮人早’（那時的一種早稻品種）要盡快插上，不能誤過季節！”
“章部長，”李隊長直起腰來，很膽怯，很為難的說道：“這稻苗已經生了根，手拔有一點費勁，今天怕是拔不完。如果用犁耙直接翻倒，就省事多了。”
“嗯，這主意好，那就這麽辦。”章部長讚許道。接著，又指著我對李隊長說：“我想借用牧亞半天，你沒意見吧。”
李隊長尷尬的笑笑：“部長，您，您隨便支派！”
隨之，我便跟從章部長迴到大隊部。
章部長這時很隨和，他抽出香煙，問我：“牧亞，你抽嗎？”
“謝謝部長，我不吸煙！”我有些誠恐誠惶。
“很好，年輕人是不該抽煙的。”他給自己點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然後下嘴唇上翹著長長唿出，白色的霧氣彌漫開來，那張白皙的圓臉便有些朦朧。
“牧亞，”章部長一邊吞吐著煙霧一邊對我說道：“你那篇廣播稿我看過，文采還是相當不錯的，可惜主題歪了，你的文才用錯了地方，你認識到了嗎？”
我囁嚅道：“部長，我……”
章部長語重心長道：“年輕人嘛，誰能不犯點錯誤，知錯改過就好。你昨晚的批判發言，雖然有些勉強，也不夠深刻，但組織上對你的表現還是比較滿意的，你可要珍惜。”
語言這玩意兒，有時確實很詭異，甜言蜜語誰都知道不是好東西，可有幾人能拒絕它的誘惑？就如政治家沒有誰不知道紅顏禍水一樣，可事到臨頭，還是一頭栽在石榴裙下。章部長和顏悅色的幾句話，讓我頓時感到心裏暖暖的，這也是一位懂人情明事理的領導與長者啊，我憋在心裏的話為何不能跟他說說呢？於是，我幾乎是含淚表述了一點李家村人的心聲。
“謝謝部長對我的關懷！部長，黨和政府推廣雙季稻是正確的，農民哪有不盼望增加糧食收成的呢。但李家村這裏農曆九月底就下霜了，那時第二季稻剛好開花揚穗，讓霜一壓，稻穗無法灌漿，成熟了也是癟穀，所以——”
“所以黨中央錯了，省委地委縣委也錯了，是嗎？你昨晚的發言，通通都是違心之談，是嗎？陽奉陰違！”章部長狠狠摁滅手裏的煙蒂，聲調不高，卻句句像刀子一樣鋒利：“牧亞，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居然也打出為民請命的旗號？你讀過書吧，你知道彭德懷是因為什麽載倒在廬山上的嗎？你的言行不僅僅是在為李根良鳴冤叫屈，更是——”
章部長突然停住，認真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問道：“你今年幾歲？”
“十六。”
“哼哼，十六？行了，看在你還是小孩的份上，我現在可以不跟你較真，但你的思想要是這樣發展下去是很可怕、很危險的，希望你在李家村虛心接受再教育！現在，你可以走了。”
他不是說要借我半天嗎，怎麽才訓我幾句就讓我走？我有些慶幸，也有點失落的走迴田間，繼續我的拔苗勞作。
“牧亞，稿件寫完了？出手真快啊。”昨天喝斥我“胡說”的那位公社幹部，不知何時走到我跟前，不陰不陽的冒出一句話來。我抬頭茫然望了他一眼，不知他說什麽，所以我沒有任何表示，又彎腰自顧埋頭幹活。但在我彎腰的瞬間，我突然發現他的臉色極難看，顯然，他以為我是在蔑視他了。
“嚴組長，你抽煙！”在我身後不遠處扶犁埋葬稻苗的李隊長，可能看到了什麽，便停下手中活兒，跑到那位被他稱為嚴組長的公社幹部麵前，謙恭地敬煙點火，同時為我送上兩句好話：“我們村前年來了三個知情，現在就剩牧亞一個了，也就他做田實在、賣力哩。”
嚴組長鼻子“哼”了一聲，不屑道，“那就讓他在你們李家村好好幹吧！”
嚴組長走了以後，李隊長關切的對我說，“牧亞，這個人你得罪不起，你以後想上學什麽的，還要過他這一關。”
我好奇道：“隊長，他是誰啊？”
隊長道：“他是我們公社教革組的副組長，名叫嚴祖烈，人家暗地裏都叫他‘老獵’，凡事經他的手，沒有便宜的。”
半年以後，正是從這位嚴祖烈嘴裏，我才知道，章部長原來要我再寫一篇《李家村的春天》，一篇能反映李家村真實麵貌的廣播稿。但因為我不可救藥的思想問題，章部長放棄了。
其實我知道，章部長放棄我的不僅僅是那篇廣播稿，如果不是一個新時代的降臨，我的人生大概隻能由他們來主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