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環顧四周:“陳耀然呢?”“有事先走了。”師叔“哦”了一聲:“這說明他百忙之中都抽時間來看師叔。”我迅速主動認錯:“我錯了。”“錯哪裏了?”“不該簽盛世。”師叔終於肯看我一眼,歎了口氣:“你還是沒意識到。你錯的,不是簽盛世的事,你錯在兩點——一,棋聖戰沒有必贏的氣勢。二,來北京這麽久,都不來看看你師叔。我白擔心你這麽久。”“不要小看了師叔的能力。盛世在做什麽,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我相信你不會同流合汙。對了,你知道為什麽你師父做了那麽多年雅門掌門人,從來沒有在私下或者正式場合用過岫玉雲紋棋嗎?我給你講個故事。”晚風微熏,棗花香甜,師叔的聲音蒼老而低沉。那時奪得世界級大賽冠軍可以直升九段的規定還沒出台,縱我師傅棋藝高超,尚是六段棋手,要升段還必須參加每年一次的定段賽。師傅性格隨便是出了名的,該升七段的時候覺得這個比賽無聊,連續曠賽三年,第四年也不知道哪裏開竅了,覺得高一段辦事比較方便,突然去升段賽上報了個名。這三年裏師叔年年參賽,續三次年升段賽敗北,始終卡在六段上,上不了七段。所以第四年,兩人在升段賽上碰上了。那時鬼手丁南的名號並不是很響亮,而且任何榮譽放在師兄張隱麵前,就像太陽底下的螢火蟲,泯然於眾。師叔又是自尊心極強的人,加上師傅有事沒事的拿升段賽的事調侃兩句,表麵上不動聲色,內心已是極度壓抑。第四次升段賽,他提前半年推掉了所有的比賽,潛心練棋。升段賽事積分製,積分勝率超過65%方能升段。也就是說,當時的二十場對局中,至少要贏十三場。有時候人會陷入循環怪圈,還沒下棋,心理上就認為自己會輸,於是真的就輸了。“第四次升段賽,到最後一場前,我隻贏了十二場。也就是說,最後一場對局我無論如何都要贏。”師叔喝了一口酒,手撐著頭:“可是啊,最後一場,我遇到了你師父——隱師兄。”“師傅手下就我們兩個弟子,我們是一起學棋長大的,他的棋路我比任何人都熟悉。在任何人麵前輸棋,我都不希望在他麵前輸棋。對局前我做了充分的準備,早早的就坐在棋盤前嚴陣以待。師兄慣常性的在最後一分鍾懶懶散散的進場。那盤棋定時五小時,我們整整下了四小時五十八分。有時候你了解一個人的棋,不代表能贏他。隱師兄名氣不是蓋的,中盤非常艱難。而且他邊落子,還會挑釁的衝我擠眉弄眼。”我小時候經常看到師傅擠他的小三角眼倒八字眉,很能理解當時的師叔的心情。“所以當我找到他的破綻時,你可以想象我是多麽高興。亂戰之中黑棋被逼得隻能外逃,我突然看到一手不起眼的‘長’,長一子多三口氣,這樣之前不能成立的打吃和粘上都變得可行了。所謂一子定勝負,我反敗為勝,榮升七段。整盤棋下得極其辛苦,因此勝利的果實越顯甘美。師兄投子時很困惑,你連我都能贏,怎麽會輸給其他人?我想想也是,連隱師兄都能贏,為何其他對局我還會輸?瞬間心態逆轉,七段以後,我連續拿下了三國戰和手談杯,鬼手丁南的名號這時才打響。當時我沒發現,隱師兄再也沒在公共場合用過岫玉雲紋棋。漸漸的,私下也不再用這幅棋打譜。後來我再看當時的棋譜,突然明白,那手‘長’其實很幼稚,以隱師兄的實力,一百步後的生死劫都算得到,怎麽會看不到這個?他是先挑釁,然後故意放水,讓我升段,擺脫輸棋的怪圈。二十場對局他贏了十九場,就輸了跟我對局的那一場。”我很奇怪:“既然師傅和您同時升段,豈不是皆大歡喜的結局?”漸漸淡去的晚霞中師叔笑得很苦澀:“升段賽是循環賽,勝率積分製。本來我這一盤是輸棋,我贏,就使得原本應該晉級的一名棋手被淘汰出局了。這是名很有才華的棋手,也是三次升段賽沒過,在這之後他選擇了退出職業圍棋界,開了家棋館專門教小孩下棋。師兄一直很內疚,悶在心裏,直到一年後我又升了八段後,棋藝穩定下來,他一次喝醉酒時才說,難過得像個小孩子,說他不配拿雅門的掌門棋。我的師傅一直說,小隱性格玩世不拘,丁南你沉穩些,要多照顧你師兄……到最後,還是他照顧我。”我明白了,為何師叔直至隱退,都一直是八段。知道以後,他再也沒參加過升段賽。“小昭,所以我不管你和盛世的事情。你和隱師兄很像,表麵上什麽都不在乎,骨子裏倔成一根筋,相信你不會做出有辱雅門的事情。”師叔拿筷子敲碗邊,大聲道:“韓潛那裏有問題一定要告訴我,別看你師叔隱退了,人脈關係都還在,沒照顧好你師父,照顧照顧師侄還是可以的——偶爾,還是要迴來看看我嘛!”我咧嘴笑,說知道了。就著月光,我們在木桌上擺上黃花梨木棋盤殺棋。棋盤被時間染成暗褐色,棋子碰上去音色沉悶低調。我們談了很多,我甚至開玩笑問師叔為什麽不結婚。他低頭喝酒:“如花美眷,也敵不過似水流年——不管多重要的人,最後都留不住。”師叔落子依然如風如雪,且下且問:“昭昭你記得圍棋九品嗎?”小時候師傅讓我們背的《棋經》上說圍棋九品,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體,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鬥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這好比下棋的境界,從“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到“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每一品即是棋路上的一個頓悟。守拙最低,入神最高。但具體深意,師傅從來沒解釋過,據說要等我和耀然自己去悟。我這麽說,師叔大笑:“第九層‘守拙’,指自守鈍拙,簡而言之裝傻,一步一步踏踏實實的下,是實力差時遇到高手的最好應對。第八層‘若愚’,指看似傻,其實不好欺負,比‘守拙’又進一層。第七層鬥力是指實力提升了,可以和對方中盤搏鬥。第六層‘小巧’是說漸漸找到竅門,能以巧法製勝。第五層‘用智’是說小巧變成大智慧,可以通盤考慮。第四層‘通幽’,已是中上品,指能心靈開朗,知道何時該戰該退,體會到局內妙境。第三層‘具體’,是以上下品。人各有長,未免一偏,到此層則博采眾長,具體而微。第二層‘坐照’,為上中品,到此層不需勞神動思,萬象一目了然。第一層上上品——”師叔低頭呷口酒:“是我跟你師父一直追尋的東西——‘入神’。變化不測,而能先知,精義入神,不戰而屈人之棋,無與之敵者。”我們對局到深夜,也不知道何時睡著的,醒來時已經是早上,趴在棋盤上,渾身僵硬,口水流了一大片。對麵趴著師叔,還在唿唿大睡。夜裏起風了,棗花鋪了一地。我找了件大衣給師叔蓋上,趕早班的公交車迴盛世。睡著前,師叔似乎已經喝醉了:“小昭你、你的已經到了第三層,具體。隱師兄、我、然然、林染——你算是博采眾長,自成一家……我不信到了具體的人,還拿、拿不到棋聖戰挑戰權!”我想如果我是具體,那麽耀然又在哪裏,師傅又在哪裏?迴盛世時天還灰蒙蒙的,韓潛辦公室的燈竟然亮著。我沒迴自己房間,直接去了常用的雲深棋室。開門發現有人等我。qs坐在我的棋盤前看一本雜誌。聽見我進門,他轉過頭,把翻開的雜誌伸到我眼皮底下:“陳耀然真是太囂張了。”我看到一整頁彩色照片,耀然穿著白色高領毛衣,背後是黑色的車門。他俯身輕輕抱我,削尖的下巴擱在我肩膀上,睫毛纖長低垂。側麵照,照片的聚焦點在我的眼睛上,我看到一個清清秀秀瞪大眼睛的十六歲少年,臂彎裏暗紅色的玫瑰幾乎要把紙頁點燃。“自己出錢買的報道,指明要用這張照片。”他把雜誌遞給我:“他在高調的宣布你的背景,有意告訴韓總他的人暫時寄放在我們這裏,誰要敢動你一根毫毛,先過他這關。”電視表白,媒體采訪,我突然明白,為何一向低調的耀然忽然做這出這麽多張揚的事情。他是在……保護我?耀然難道知道我要做什麽,提前用他自己的方式……保護我?qs掰起一根指頭:“韓總讓我跟你說,一,以後不準夜不歸宿。簽了盛世就要守盛世的規矩,你不迴來,韓潛不睡覺,連著我也等了一天。二,有個叫張哲宇的記者騎著小電瓶車來這裏遊逛,已經被我們趕出去了。韓總說,這件事要和你沒關係。”他看著我,慢慢說:“我幫你解讀一下,韓總的意思是,即使這件事情和你有關係,也要變得沒有關係,懂嗎?一切到此為止。”第52章 開悟即使有關係,也要變得沒有關係。一切到此為止。我把雜誌遞還給qs:“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他轉頭望著窗外的晨光,怔了一會兒,輕聲道:“如果韓潛對我,有對你一半那麽在乎,我什麽都滿意了。”然後他收迴目光,輕笑一聲:“沈昭,不管韓潛怎麽看重你,你始終不是盛世的人。你把自己陳腐的捆綁在雅門棋道上,無法看到我們的頂峰,枉自我曾對你抱有期望。見到你以前,我曾以為我們可以至少做棋友。”我不理他,取了旁邊架子上的線裝《忘憂清樂集》,開始往棋盤上擺譜。擺了一會兒說:“我從來沒考慮過我們有可能做棋友。”他很驚訝:“為什麽?”“因為你下的啊,不叫圍棋。”我攤攤手:“小時候,我師傅曾經說,圍棋之於棋手,如水之於魚,空氣之於人類,風之於鳥羽,是唿吸之間,生活之中自然而然的事情。下棋,讓人感覺到愉快——朋友分枰對坐,談笑落子,酣暢淋漓。你現在的棋不過時為盛世賺錢和名聲的工具而已。口口聲聲說要站在棋壇的頂端,都是借口。完全商業化的圍棋,不叫圍棋,跟國足一樣隻是充滿黑哨的體育競技項目。”qs隻是淡淡的看我一眼:“沈昭我提醒你,選擇做幽靈棋手的那一刻,錢和名譽我舍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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