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人叫喊,譴責,指著鼻樑骨發泄怒氣。她被釘上殺人犯的烙印。和她遭到相同待遇的還有一些人,他們和千代一樣,都是遠渡重洋進學的日本留學生。她想說:


    我不是殺人犯。我們不是殺人犯。


    幹裂的喉嚨發不出一絲聲響,即使能為自己搖旗吶喊,在血海深仇麵前,全部都蒼白無力。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就這樣死掉,也太便宜日本人了。”過去禮貌謙遜的同事說,“phtc項目,如果用這群敗類做人體實驗,一定會取得不錯的成果吧?”


    我不是殺人犯。


    眼皮被割開,血絲蔓延,視野一片黯淡。


    有同胞在極度痛苦下死去、有人還在苦苦求生。


    每天、每一分鍾,都有不同的日本人在嚴刑拷打之下離開人世。


    千代活了下來,不知道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新型材料對她的融合度很高,現在的身體大半都經過改造。


    美國的軍方投入一大筆資金,為了早日完成生命科學研究,把新型材料投入軍隊使用。


    所有人都知道、躺在手術台上的日本人並非兇手。但他們都不在意。因為那是瘋狂的時代。軍隊、武器、狂轟濫炸。世界都是鬥爭,一群低等人的存活,根本無足輕重。


    變成不人不鬼的模樣後,小鬆千代木然地在手術台上度過每一天。支撐下去的唯一動力,或許就是遠在故鄉的家人。


    一定要堅持下去啊。


    我一定能堅持到,重逢的那一天。


    這樣破碎頑強的信念,卻在45年的夏日轟然倒塌。


    “日本戰敗了,”有人說,“美利堅投放了兩枚□□。這地方怎麽念?廣島,還有――長崎。”


    小鬆千代的世界驀然空白。


    她的家人,住在長崎縣。


    想起一切的小鬆千代,在秋風中漫步。


    現在,已經是和平的時代了。過去的傷痛,施暴也好、受害也罷,都漸漸淡出了視線。戰爭的犧牲品成為歷史上模糊冷漠的數字。


    街邊房屋已經大不相同。她仍不能準確迴憶起具體的畫麵,作為腦神經破壞的代價。看到路過的人群,隨處可見的霓虹燈,卻陌生到像置身異界。


    今夕何夕。


    高大清瘦的男子跟在身後,足夠長的沉默後,他問:“後悔嗎?”


    後悔想起這一切嗎?


    小鬆千代思考著。一直空白著活下去,聽起來也不錯。但自己一定會追尋虛無縹緲的過去吧。


    虛無縹緲的過去和支離破碎的過去,哪一種會更好呢?


    她停下腳步,抬起頭,天空一百如洗。


    “在伊萊特、在黑衣組織、在東京。我從未放棄自己,為了不愧於我的過去。為了過去,才有未來。”她說,“但是,我所追尋的過去,已經不存在了。”


    “我的追尋,並不存在。”


    明明才用,這樣殘酷的話語訓斥了敵人。烏丸蓮耶、默特裏,他們就是這樣的心情嗎?


    安室透也想起烏丸自殺的原因,停在她身邊,輕輕握住少女的手。


    “你不要做傻事。”他說。


    小鬆千代搖了搖頭。


    “不後悔,我不會後悔。雖然不是好的迴憶,但這些是真正屬於我的東西啊,讓我能成為全部。隻是――”


    天空一塊塊地模糊起來。


    “隻是,我真的很想、很想再見到他們一麵。”


    “而不是、成為一個久遠年代裏、被遺忘的人。”


    安室透撫去少女臉頰上的行行淚水。他彎下腰,額頭輕輕碰了上去。是溫暖的觸覺。千代淚眼模糊地看到放大的麵孔,一點點變得清晰。


    “我也是一個人啊。”安室透說,“如果不嫌棄的話,我們可以成為家人嗎?”


    千代噎住眼淚:“這算哪門子家人。無論是降穀還是安室,和小鬆都沒有一點關係吧?”


    “啊……”安室透苦惱地沉思,然後說,“那麽,跟我姓不好嗎?”


    “――嗯?”


    嘴唇上傳來同樣溫暖的觸覺。


    千代的雙眼慢慢睜大。


    一定不是身懷罪孽的人。罪孽之人,怎麽會被神明接受呢。


    “讓我成為你的家人,哪怕被世界遺忘,一起度過餘生。好嗎?”


    我們的生命,一起從零開始。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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