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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把故事寫到這裏的時候,我想到了楓在婚介網上她的個人資料裏貼上去的那首李商隱的無題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

    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

    隻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本身是晦澀難懂的。李商隱的詩都晦澀難懂,尤其是他的那些無題詩,他自己都很難確定一個清晰的意思,從而冠之以一個明確的詩題。這首以“錦瑟”兩個字開頭的無題詩,一直就是一團美麗的迷霧,保存在大唐詩篇中,沒有人能解釋。

    如禪意一樣,“不能說,一說就錯”,真正的詩,是無法解釋的,包括作者自己。詩來自詩人的內心世界,是詩人對某些說不清楚的東西的說不清楚的感受的神秘表達。一切都說不清、道不明,詩人隻能借助文字和音韻、借助文字所代表的東西,形成一種音韻和意境的奇妙組合,再寫在了一張白紙之上。

    而讀者對某一首詩的理解,就是一種更奇妙的巧合了。作者某一首詩所表達的正好鏈接了讀者的某一種感受,於是,理解神秘地產生。這種理解本身亦無法表達,除非是用另一首詩。

    所以,在詩歌盛行的大唐時代,詩人間有很多的唱和——自己寫下一首詩,去表達對另一首詩的理解。詩人間的唱和,在現如今看來,是多麽令人神往的一種境界啊!詩歌盛行的大唐時代,是多麽輝煌的一個時代啊!輝煌的不隻是政治、經濟、軍事這些,更是以詩歌為代表的人的精神文化的極度輝煌。中國的大唐,世界的大唐!中國人不再有大唐,人類也不再有大唐!

    然而,那種對詩歌的神秘的理解,現在依然還存在。穿越時空,今人對古人寫下的詩篇,依然可以理解,這使人類的精神世界可以永遠傳承不滅。楓就認為,她能深深理解李商隱的那首無題詩。楓不能寫下另一首詩來唱和,但是,她用自己三十六年的一個人生,唱和了這首詩。這首詩本身的晦澀難懂,也正如楓這三十六年的一個人生。

    於是,在我想寫關於楓這個人,她這三十六年的一個人生的時候,我也“惘然”了,我又有了無法表達的困惑。

    用敘事文一樣的方式,從頭到尾地講述一遍,是不可以的。這樣的講述會很蒼白,我不可以讓自己如此“表達”。況且,三十六年的時光,事情是如此之多!

    終於還是有一個想法跳到了我的腦中。還是緣於我前麵在談論的詩歌。也許,我可以借助李商隱的無題詩的方式,用楓三十六年生命中的一些場景、一些片段、一些感受,來作為我的符號,將這些符號組合,以表達她如李商隱的詩一樣的、三十六年的一個難解的人生。

    2  照片之一

    楓有一本她珍藏的相冊。感謝人類發明了攝影技術,從而能在時光的流逝中抓住某一個時刻,讓這一刻永遠地停留在一張照片之上。

    這是一張楓爺爺的照片。楓所見過的爺爺的照片,隻有這一張是爺爺在生前照下的。爺爺去世時,楓那做攝影師的姑父給嶽父照了幾張真正的“遺照”,連同這張照片,一起寄過來給楓的父親。楓看著那幾張爺爺的“遺照”,除了悲傷,沒有其他的感覺。楓覺得那“遺照”上的爺爺,隻是爺爺去世後留下的一個蒼老的軀殼,爺爺的靈魂,已經不在那軀殼裏,而是去了不知道哪裏的地方,讓還活在人世的楓,再也見不到了。

    但是,這一張爺爺在生前照下的照片,楓每次麵對,都能感覺到一個靈魂就在她的眼前,就在那眼鏡鏡片後麵的眼睛裏。

    這是爺爺年輕時的黑白照片,姑父把它翻拍和放大了。照片上,年輕的爺爺一頭濃密的黑發,一張清秀英俊的臉,沒有笑容,平靜、冷靜。爺爺戴著一副黑框的眼鏡,鏡片後麵一雙不算大的眼睛,目光依舊是平靜、冷靜。這雙眼睛就是這樣平靜、冷靜地看著每次去麵對他的楓。

    最開始,楓對這張照片是感到驚異。因為驚異,她悄悄地將這張照片收入自己的相冊。楓驚異於照片上年輕的爺爺,根本就不象是個二十年代的青年。楓麵對著這個年輕人,根本就感覺不到那六十年之久的時光差距。楓覺得這個年輕人離她好近,近得幾乎可以從照片中走出來,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麵前。

    楓記得,爺爺生前隻和她有過很短時間的兩次相聚。第一次,是楓還隻有六歲,剛剛上了小學一年級。姑媽送爺爺來到楓的家裏。這一次,爺爺在楓的家裏住了不到半年的時間。那一段時光,爺爺留給年幼的楓的印象,是他總是在看書或者看報紙,還有,他總是會仔細地看楓寫的作業,說楓的字寫得好,鼓勵她要好好練字。楓不再記得其他的了,包括當時爺爺的相貌和聲音。

    長大了以後,楓聽父親說,爺爺那一次來他們家,本來是打算在他們家長住的,但是,當時正是文革結束時期,政治上是更加的混亂不堪,爺爺怕影響兒子,不得已,就迴去了鄉下老家,住在了他一個表侄子的家裏。爺爺在解放前是國民黨部隊的軍醫,雖然他所屬的那支部隊後來起義了,爺爺也能算是解放前就參加了革命的,但在那樣政治敏感的年代,誰知道他這算不上很清白的曆史,會給仍處在政治風浪中的兒子帶來什麽!再後來,爺爺一則是年紀大了,二則是在鄉下也住習慣了,一直到去世,他沒再離開過那鄉下的老家。爺爺去世後,遺體火化,骨灰就葬在田野間的一塊坡地上。

    第二次,是楓初中畢業升高中前的那個暑假,父親帶她迴了一趟老家看望爺爺。這是楓第一次踏上她血緣的故土。楓他們家的老宅,在戰亂中被毀壞,後來又一直都沒有人去那裏住,慢慢地,就完全坍塌成了斷壁殘垣。爺爺住在他那個表侄子的家裏,由他們一家人照顧著。八十幾歲的爺爺,已經須發皆白,但是麵色紅潤,精神也很好。每天黃昏時,爺爺要楓陪著他到外麵走一走,散散步。爺爺不怎麽說話,但在路上遇到認識的鄉親時,他會很高興地告訴別人,他身邊的這個孩子,就是他的孫女,從很遠的地方來看他來了。夕陽中,爺爺蒼老的臉上那喜悅的笑容,楓永遠地記住了。最後,楓和父親要離開了,爺爺沒說什麽話,但已經是老淚縱橫。年少的楓,第一次嚐到了離別的辛酸。

    這一次離別後不到三年的時間,姑媽拍電報來告知,爺爺去世了。姑媽在後來的信中說,爺爺是在一場重感冒中離世的。病中的爺爺,在他的枕頭下麵放著楓的照片。沒有人在旁邊的時候,爺爺就會把楓的照片拿出來,久久地看著,看著流淚。在將爺爺的遺體火化的時候,姑媽把楓的照片放在爺爺的身邊,隨爺爺一同去了。她想,她這樣做,也許能慰藉老父親的在天之靈。而當時十七歲的楓,知道爺爺去世了,悲傷在她的心裏,重得就象一塊鉛石。

    六年後,楓已經大學畢業,工作了。趁著一次出差的機會,楓再迴了一趟鄉下老家。姑媽陪著楓來到爺爺的墳前。當時是冬天,草木皆枯。寒風中,楓不能自禁,跪倒在爺爺的墳前,失聲痛哭。糾纏在楓的淚水裏的,不僅僅是爺爺在臨終前對她的思念,讓她在爺爺的墳前悲傷難禁,還有那張照片上年輕的爺爺與她眼前的枯墳衰草離奇交錯,讓楓的悲愴無處可去。表叔在旁邊燒起了紙錢。寒風中,紅色的火苗在跳躍,白色的紙灰在飛揚。楓久久地跪在爺爺的墳前,忘卻了她周圍的一切。她希望能穿透陰陽的相隔,再看到那個須發皆白的爺爺,她要陪著爺爺說笑,陪著爺爺在夕陽中散步,對著綠色青蔥的田野,久久地張望。她甚至還古怪地希望那張照片上的年輕的爺爺,能帶著他的平靜、冷靜,從火苗中走出來,牽起她的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帶她一起迴家,將那斷壁殘垣的老宅,恢複成舊時的模樣。

    從此以後,這張爺爺的遺照,楓在她活著的這一生中,都會打開相冊去麵對。麵對中,楓感覺自己身處的不再是個現實的世界。那個沒有年代痕跡的靈魂,對她來說,是如此的親切,讓她可以忘記那與她如影隨形的淒清孤獨。而很多個難眠的夜晚,楓躺在床上,在冥想中與照片相對。相對中,楓會慢慢地墮入睡鄉,墮入她那些迷迷茫茫的夢境中去。

    3  照片之二

    這是楓兩歲時與她大表姐的合影。原本是黑白照片。在那個年代,還沒有彩色照相,但是,照相館的人給黑白照片巧妙地潤了色,所以,看上去是一張彩色照片。

    照片上,楓齊眉的短發,濃密而光順。臉龐是嬰兒期過去卻沒有帶走的圓潤。被色彩加工後看上去紅紅的小嘴,輕輕地抿著。鼻子端正地長在一張圓臉的中央。眉毛大部分被劉海遮住了。整齊的劉海下,是一雙大眼睛,靜靜地看著正在麵對著照片的人,讓人感覺到四目相對。

    如果不是父親告訴她,楓不會知道這照片上的小女孩,就是兩歲時的自己。楓驚異於這個小女孩的美麗,迷惑於自己曾經有著那樣美麗得讓人見之忘俗的容顏。

    照片上緊挨著楓的,是楓的大表姐,留著兩根長辮子,一張笑眯眯的臉。幼時的楓,被這個比她大十六歲的大表姐照顧著。大表姐出於對這個小表妹的喜愛,細心地照顧她,帶著她玩。

    照片上兩歲的楓,沒有笑容。大眼睛中透出來的目光,出奇的平靜,平靜得不象是孩子的目光,平靜得讓見到這目光的人會屏氣凝神。楓看著照片上那雙自己的眼睛,她甚至覺得那目光中還有一些憂鬱。

    對著這張照片,楓常會迷惑於自己究竟是從哪裏而來?有人說,孩子都是來自天堂。天堂是個快樂的地方,所以,從那裏來的孩子,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來自天堂的、無憂無慮的快樂。但是,在照片中自己的那張臉上,楓看不到那來自天堂的快樂。快樂的神情,在旁邊的大表姐的臉上。

    兩歲的自己,為什麽會有如此平靜和有些憂鬱的神情?楓迷惑不解,也沒有人能告訴她。楓不能為這個去問她的父親母親,或者那時照顧著她的大表姐,因為這個問題對他們來說,是個他們一聽到,隻會反過來對她表示迷惑不解的問題。自己是來自哪個地方?是不是因為來自那個地方,所以,在兩歲時的照片中,就留下了如此平靜而憂鬱的神情?

    但楓知道,就是照片上的這個美麗的女孩,曾經給她的父母和親人們帶來很大的快樂。父親在四十歲上才有了楓這第二個孩子、唯一的女兒。母親在生楓之前,還曾孕育過一個孩子。當時,文人出身、在政治上天真幼稚的父親,不知道是觸犯了哪一條政治律令,被關進了黑牢,並遭人毒打。性情剛烈的母親,不能屈從於丈夫遭受冤屈,四處為丈夫鳴冤。結果,已身懷六甲的母親,被那幫把父親關進黑牢的、已經失去了人性的人,用繩子吊起來,示眾、羞辱。母親腹中的孩子夭折了,而母親,因為受到這樣的折磨和過後的流產,差點死去。兩年後,楓出生了。異常美麗的楓,給父母帶來的,不隻有快樂,還有莫大的安慰。

    要感謝醫學的發展,有了剖腹產技術,楓才能平安地來到這世上。護士把渾身是血的小女嬰擦洗幹淨了,用衣服包好,抱出來給守侯在產房外麵的父親看了一眼,然後,送去育嬰室。父親一時情急,竟叫身邊的大姐、楓的大姨媽,趕緊地跟了護士去,叮囑護士千萬要小心,不要將他的女兒和別的孩子弄混了。結果,這事在醫院的婦產科被傳成了一個笑話。

    父親曾對楓說起過他對楓幼年時的迴憶。每次父親抱著楓出去散步,路上的人,見到了楓,都會向她投來欣喜的目光。那些正走在放學路上的女中學生們,還會搶著要抱抱她,親親她的臉。在父親說著這個的時候,楓看到父親那正在迴憶往事的眼神中,有著深深的甜蜜和欣慰。在楓的記憶裏,父親從來就沒有打過她,甚至連大聲責罵的時候都沒有,這不僅僅是因為父親有很好的文化和修養,還因為她確實是父親的掌上明珠。楓很清楚地記得,在她上了小學之後,父親早上叫她起床,都會先親親她的臉。有時候,楓已經醒來,父親的胡子紮在她的臉上,癢癢的。兒時的楓,是在父親的親吻中,開始她新的每一天。

    楓不知道幼時的自己是不是快樂的,象她現在所看到的很多的幼小的孩子那樣,睜著天真無邪的眼睛,快樂地看著周圍的一切。聽父親說,她小時候很乖、很聽大人的話,一天到晚都是安安靜靜的,不會吵鬧,笑的時候都不多,有點悶悶的,是個很讓父母省心的孩子。楓看著照片上的自己,這個孩子顯然不是快樂的,她的神情太平靜,還有些憂鬱,很難想象她也會有那種美滋滋的快樂。她的那雙大眼睛都看見了一些什麽呢?那雙大眼睛的後麵,是個什麽樣的心靈世界呢?

    楓凝視著這張自己兩歲時的照片,她不能感到快樂。楓想,也許在那個時候,她就已經走在了一條孤獨和憂鬱的心理之路上,而這條路的起點,就是她來的地方,這個地方,肯定不會是傳說中的快樂天堂。

    4  照片之三

    藍色的江水是背景。學生頭、穿著藍色牛仔背帶褲的楓,站在江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張開她的雙臂,做出飛翔的姿勢。楓的臉看不太清楚,但她肯定是在燦爛地笑著。

    這張照片上的楓,剛滿二十二周歲。楓背後的那條寬闊的河流,是富春江。時值陽春三月,風和日麗,二十二歲的清純女子,一臉燦爛的笑容,立在浩浩春江之畔,想要變成一隻輕盈的鳥,張開翅膀,在江南鍾靈毓秀的山水間飛翔。

    夢迴江南。楓的故鄉並不在江南,但太年輕的楓卻時時夢迴江南。當她終於來到富春江畔的時候,她感覺自己是迴到了故鄉。江南、富春江,是年輕的楓精神的故鄉。

    江南自古富庶之地,才子輩出、佳人如雲。婉約的宋詞,有多少,是出自江南才子之手,由秀麗溫婉的江南女子,在煙雨中曼妙傳唱。他鄉的遊子,客居在江南,會吟歎“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豪放如蘇東坡,也會寫下“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崗”這樣的淒美,來祭奠他人鬼殊途的亡妻。

    “楊柳岸曉風殘月”。江南的楊柳枝太軟。被江南的楊柳枝拂到的人,會有莫名的惆悵。“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在這樣的惆悵中,楓的魂魄,已悠悠地飛往千裏之外的江南煙雨、曉風殘月。

    而就在這江南的富春江畔,十九世紀末,一位已經耗盡了血乳的母親,生下了她最後一個孩子。這個羸弱不堪的男孩,卻有著異常敏感的神經。在富春江畔長大,上杭州城裏求學,再東渡日本留洋。在日本,他不務正業地寫出了《沉淪》,在中國近代文學篇章中,留下了最傷感的一筆。後來,他迴到故國,在滿目瘡痍的中華土地上,曆盡了顛沛流離的辛酸。他在北平的北海邊掩埋了早夭的長子,他在杭州城的郊外建風雨飄搖的陋屋。最後,他又遠下南洋,借給日本人做翻譯,圓他救國救民之夢,但卻死在了日本人的槍口之下。

    他,就是中國二十世紀最悲劇的文人,浙江富陽人,鬱文,鬱達夫。

    楓在二十二歲之前,幾乎讀過了所有保留下來的鬱達夫的小說、散文和舊體詩。從什麽時候開始讀鬱達夫,楓已經不記得了,但她一開始讀之後,就再沒有停下來。鬱達夫,讓楓的江南之夢,由旖旎的惆悵,再帶上了沉重的悲涼。因為時空的相隔,這悲涼又化成了更深的惆悵。走在現代都市的車水馬龍之中,楓常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剛滿二十二周歲的楓,終於在風和日麗的春日,來到了富春江畔。令楓意想不到的是,這裏竟有一個形容酷似鬱達夫的青年,可以陪她一起去尋達夫的舊夢。這個叫詠的年輕人,陪楓在富春江邊漫步,陪她一起爬上江邊的小山,站在山頂之上,眺望北去的江水。楓知道,江麵上,曾經有一葉小船,船上有位小小的少年,要上杭州城裏去求學,開始他憧憬已久的未來。詠陪楓去尋找已淹沒在街巷的鬱達夫故居,但他們已找不到真正的鬱達夫曾經住過的舊樓,隻有巷中的小路,可以確信那上麵曾留下過鬱達夫的足跡。

    接著,楓和詠又有了紹興之行。找陸遊的沈園,喝鹹亨酒店的黃酒,吃孔乙己的鹹香豆,看水鄉的烏蓬船、舊氈帽。但是,在熱鬧的紹興城中,楓心中的江南已悵然若失。詠還想陪楓去蘇州看古典園林,楓卻情怯了。楓怕看見遊人攘攘、喧囂滿庭的一個蘇州園林。那不是她的蘇州園林。楓的蘇州園林在她的夢中,如詩如畫。

    楓這次的迴歸江南,就在她對蘇州園林的情怯中結束了。從此以後,楓再沒有了江南之夢。鬱達夫的詩文,楓還是在讀,但她隻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讀那字裏行間的悲涼,這悲涼,再不與江南有關;婉約的宋詞,楓也還是在看,但隻是如同悟經文裏的禪意,這禪意,再不與風物相連。

    5  照片之四

    大學畢業三年後,楓在一個春天,第一次迴了趟母校。她再去校園外的那座小山上繞山腰走了一圈。在山路邊一叢開得很燦爛的白色的花朵前,楓叫同事幫她留下了這張照片。

    照片中的楓,二十五歲。白色的圓領t恤,米黃色的休閑褲。楓不再是短發,而是一頭長發披於腦後。楓的雙手叉在腰間,頭微微地側偏,以更靠近身後的花朵。楓的眼睛在陽光下笑成了一條線。身後的那叢花朵,似乎是她的老朋友。老朋友相見,親密地合個影。

    楓與之合影的這叢開著白色花朵的植物,叫“金櫻子”。它是一種野生植物,春天,開出潔白柔軟的花朵,到秋天黃葉凋零的時候,結出象橄欖形狀和大小的果實,果皮有甜甜的味道,可以當野果吃一吃。

    楓這次迴母校,再走那山路,再見這金櫻子花,並與之留影,將那花影從此收入她的相冊,似乎就可以心滿意足了。曾經留下她足跡的更多的地方,楓沒有怎麽想去迴顧。

    這種白色的花,楓第一次見到時,不知道它叫什麽名字。晨光中,在山路上,乍見綻開的潔白如雪的花朵,楓駐足於花前留戀忘返。

    清晨,在山路上

    我驚醒了一朵不知道名字的花

    帶露的花瓣

    柔軟無力

    是未睡足的仙子

    垂於床邊的輕紗我驚擾了花的清夢

    不知是該走開

    還是繼續留下

    站在這朵不知道名字的花兒前

    我不知所措

    隻覺得尷尬

    這是楓在第一次見到金櫻子花後寫下的句子。楓用這句子記錄下了她與那潔白柔軟如仙子裙裾的花朵的第一次相見。那時,楓剛剛十八歲。

    這以後,楓便與這種花年年地相對了。從植物學老師那裏,楓知道了這種植物叫“金櫻子”。念著“金櫻子”這如同仙子名字般的名字,楓感到意外的驚喜,又覺得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一個同班的男生,用他的家鄉話教楓說這花的名字。那比用普通話念來更清脆的音調,楓一下就學會了。這個男生就是淩誌。七年後,楓與淩誌成婚。楓穿上婚紗的那一刻,金櫻子潔白的花朵,再一次現於她的腦海。而這一次,楓不再是對著一朵花兒尷尬,她對著自己身上那一襲潔白的婚紗,有一種莫名的尷尬。

    一種叫“金櫻子”的植物,清晨在山路邊無意地綻放它的花朵,它未曾料到,這樣就打開了一個十八歲女子的詩歌情懷。從為金櫻子花寫下詩句開始,楓不再隻是沉迷於讀詩,也開始沉迷於寫詩。楓的心,也開始慢慢地遠離熱鬧的人群,去了一個真正孤獨的去處。在這裏,她“十九歲的手指不夠長/隻理得了肩頭的披發/在月光裏獨舞”。楓以這一首《十九歲》,獲得了省大學生詩歌比賽的一等獎。那個八0年代末,居然還有一次詩歌的煥發光彩,楓今天想來,覺得也真是難得。

    而就在她的《十九歲》得獎的那一年,楓目睹學潮轟轟烈烈的潮起、浩浩蕩蕩的奔流、黯無聲息的潮落。學子的青春激情,在大潮裏盡情釋放。風平浪靜之後,滿園學子一下子變得成熟。在楓的周圍,也不再有詩。

    為詩歌比賽而奔走的楓的一位學兄,畢業後去了沿海的一個大城市。他進了機關做秘書,從“一枝筆”開始,平步青雲,現在是一家很出名的五星級酒店的老總。另一位學兄,在那次詩賽中也獲了獎,畢業後,他也去了那個大城市,現在是一家在行業裏排名數一數二的大公司的老板。還讓楓能看得出來他曾經與詩歌有過一段緣份的是,他給他的公司取了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

    一切如雲煙散去,剩下楓沒人知、沒人覺地仍在一個淒清世界裏徘徊,隻有金櫻子柔軟潔白的花朵與她相伴。畢業後,楓隨淩誌去了他的家鄉。楓沒有去找過她的學兄們。詩的世界本來就隻有淒清孤獨,楓獨自一人走在這個世界,倒也安然。

    6 照片之五

    雲貴高原,中國西南邊陲的一片神奇的土地,楓在這裏曾找到過她的一個“家”。她在這個家的門口留了影,把她對這個家的記憶和傷感,永遠地留在了一張照片之上。

    照片中,楓穿著印著“xx大學”英文的藍色短袖t恤,坐在一所鄉間民居的大門口的台階上。楓的神情疲憊、頹然。這是楓的一個同事偷拍下來的照片。

    在楓二十六歲的這一個夏天,她所在的單位,組織了一次“自然資源可持續利用”的培訓研討活動。培訓課程結束後,幾十個學員前往雲南,去研討雲南農村那個自然和人文條件下的“自然資源可持續利用”的問題。

    專家學者們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起,在全世界範圍廣泛地唿籲“自然資源可持續利用”這一幾近於哲學命題的課題。國際上,官方的和非官方的機構,紛紛資助與這個課題有關的科研、培訓與推廣項目。楓參與的這一次活動,就是由一家國際組織資助的。

    雲南,在廣闊的高原之上。滿眼望去,是如血一樣的高原紅土。比其他地方更豐富的日照,並沒有讓這片土地長出更豐茂的植物出來。地處高原中的盆地、曾經孕育過最早期的古人種“元謀人”的元謀縣,還有孑然遺世般存在的“土林”,供人探訪、令人唏噓。在這片更接近於太陽也更脆弱的土地上,植被被破壞了,要恢複,就更難。

    楓他們的隊伍,分散在幾個縣的鄉間做著調查。辛苦的勞作、微薄的收入、眾多的孩子、清貧的生活、對痛苦的麻木、對相隔不是太遠的城市欲言還休的向往……這些就是農民們給到楓的他們真實的生活寫照。對著這樣的生活寫照,楓不知道該說什麽。這是她第一次看清楚了腳下的大地,第一次看清楚了遠在她的清夢之外的另一群“草根”。

    在楓生活的城市,也有數不清的“草根”。在楓的眼中,城市裏,“草根”也好,“貴族”也好,包括她自己在內,都是擁擠在城市一片方寸之地上求生的生靈。但是,在這樣廣袤的土地上,散落在泥土間的這些真正的“草根”,卻生活得更加黯然。城市裏的人,遠離了自然,忘記了自己是自然之子,執著於名利、富貴和享樂之中失去了“樂園”,可鄉村的人們,徘徊在現代和原生態之間的尷尬地帶,更加悲慘地失落了他們的“牧歌”。他們不隻是陷於貧窮,他們甚至陷入了絕望,對貧瘠得長不出好生活來的土地的絕望。

    “自然資源可持續利用”被幾乎當成了一個哲學命題,由學者專家們在傳播著。但是,當自然資源隻能被貧窮的人們不可持續地利用的時候,可持續利用的自然資源又在哪裏呢?這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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