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去,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江麵上,此刻正密密麻麻漂浮著殘桅斷板,折戟沉沙,殘破的旗子和浮屍糾纏在一起,情景慘烈之極。

    孫策麵色鐵青,隻走了一半路程就看不下去了,怒氣衝衝的下了船,低吼聲如悶雷炸響一般:“怎麽會敗得這麽慘?公瑾何在?不是明明已經告訴他,本將頃刻及至,不須決戰,隻消拖延時間就行了嗎?”

    眾將噤若寒蟬,沒人敢直麵這位小霸王的怒氣,遍數江東,能在主公氣頭上進言,還能讓他聽得進去的人,一個巴掌就能數得過來,在場眾人都沒這個能耐。

    “領軍的是誰?”沒人答話,孫策怒氣更盛。

    打下西陵城後,他兼程趕迴,為的就是解決錦帆賊的船隊。他對抓住龐德公等人威脅青州沒多大興趣,隻是想攔下甘寧而已。

    從義成比武至今,孫策一直在關注青州的動向,以很平靜的態度衡量江東與青州的差距,坦然承認,即使能順利拿下荊州,兩邊的差距依然很大,軍隊實力如此,將帥的差距更大,唯一的優勢就是水軍。

    所以,擅長水戰,有推陳出新之能的甘寧對江東來說是個很大的威脅,孫策性格豪霸卻不迂腐,自然要盡可能的攔住對方。能趁著此人還沒到青州,見過王羽,談不上死心塌地招攬在自家麾下最好,若不能,也不能任由他迴歸青州。

    王羽的用人套路實在太過彪悍,特別是對那所謂的驃騎名錄上有名的,幾乎是一照麵,看對眼了就立刻提拔重用。甘寧是初來乍到不假,但孫策毫不懷疑,如果讓甘寧就這麽過去了,不出兩三個月,就要在水上麵對這個勁敵了。

    他的重視程度不可謂不高,馬不停蹄的從西陵趕了迴來,為了提前送信,信使跑死了何止一匹好馬,結果當他趕到牛渚的時候,看到的竟是這般一片狼藉的場麵,這叫他如何壓得住火氣?

    “……”仍然沒人迴答,隻是圍攏在孫策身邊的眾人不約而同的向兩邊讓開,讓出了一條空隙來,循著這條縫隙看出去,正見一個少年正趴在一具屍體上大哭。那屍體穿著全副盔甲,上麵水淋淋的,顯然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不久。

    “是鄧當的那個妻弟?以膽氣著稱的那個?”孫策皺了皺眉,認出了那少年,“鄧當也是宿將,怎就這般冒進?以至於慘敗至此?”

    語氣仍然不善,但怒氣卻消了不少,畢竟主將沒有逃跑,而是當場戰死,隻要不是來不及逃,一個照麵就掛掉了,總也算是勇氣可嘉。以己度人,孫策評判武將的主要標準就是勇氣。

    “啟稟主公,此戰慘敗,雖是末將等無能所至,但青州水軍的堅船利弩卻是主因……”

    呂岱等的就是此刻,先前他若自承是出戰的副將,恐怕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就得被孫策大罵一頓,以小霸王的脾氣,動手打人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兒。

    但鄧當戰死,而且他本有機會跳水逃生,卻死戰到底,這件事多少能消除一部分怒火,他這時再出來解釋,就安全得多了。

    他言簡意賅的將此戰的經過描述了一遍,跪倒請罪道:“出戰前,都督曾叮囑過,令末將二人以鐵索橫江,全力阻截上遊船隊,隻可惜,末將沒能勸住鄧將軍,以至中了敵軍的詐敗誘敵之計,罪該萬死,甘領責罰!”

    “定公,你且起來,此敗與你幹係不大。”孫策眉頭皺得更緊,怒氣盡消,與他一道趕迴來的朱桓、董襲諸將則是齊齊倒抽了一口冷氣。

    詐敗誘敵的計謀沒什麽了不起的,從青州軍的布置來看,徐盛的攻擊與其說是誘敵,還不如說是在拖延時間,鄧當即便不領軍追擊,恐怕也難逃厄運。

    “可有繳獲……那弩的箭矢總應該留下了一些吧?”

    “末將已經備下,正要請主公過目。”呂岱為人謹慎,善後時自然也周全,一邊躬身迴答,一邊在身後打了個手勢,早有親兵等在一旁,不多時便將弩矢搬了過來。

    “這是弩機的箭矢?”饒是孫策從弱冠之年就開始征戰沙場,膽魄、見識都是十足,卻依然被這弩矢嚇了一跳,身邊眾將抽冷氣的聲音同樣也是清晰可聞。

    隻見這箭矢以大木為杆,鐵片為翎,鋒矢則是個勻稱三棱錐,寒光閃閃,殺氣騰騰。那木杆足有一指半粗細,整體長度更是足足有七尺餘,這哪是什麽箭矢,根本就是一根短矛啊!

    “正是,青州那些船隻的船舷高出水麵很多,居高臨下,那大弩也不知是如何製得,間隔盞茶工夫,就能連續發射弩矢出來。一艘船上足有十餘架巨弩,二十幾艘橫江而來,那弩矢直如風暴一般!”

    呂岱此刻倒是沒用什麽心機,這一戰己方的確有失誤,可說到底,還是敵人強的太過分了,非戰之罪也。他不需要往誇張裏形容,隻要原原本本的說了,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聽了呂岱心有餘悸的訴述,再看看這異常誇張的箭矢,眾將也是心有戚戚,冷不防的遇上這麽恐怖的武器,誰能穩住陣腳呢?

    這弩矢比軍中用的投槍還大,被那巨弩居高臨下的發射出來,會是何等的威勢?當真是擦著就傷,沾著就死啊。

    孫策臉色變幻,半晌,突然冷笑出聲:“好個曹孟德,果然是個奸雄!你不仁,就別怪我坐山觀虎鬥,且看你有何本領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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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事情怎麽突然和曹操扯上關係了。但坐山觀虎鬥肯定是不錯的,廣陵的江麵上離海太近,隨時可能遭遇青州弩船的突襲,現在渡江攻打的話,風險實在太大了。

    “鄧將軍力戰而死,雖敗亦未墜我江東兵馬的威風,好生安葬了吧。告訴他那個妻弟,若是家裏有什麽難處,盡可來尋本將。”

    理智上接受了這場慘敗,但孫策卻不願意多在戰場停留哪怕片刻時間,那一片狼藉的景象實在很讓他火大。從親衛手中接過馬韁,他翻身上馬,吩咐一聲,讓呂岱收拾後事,便縱馬而去,一眾親衛緊緊跟上。

    呂岱諸將躬身相送,知道主公是要趕迴宛陵向周都督問計。待煙塵遠去,呂岱才搖搖頭,緩步走到伏在鄧當屍體上大哭的呂蒙身邊,語氣低沉的將孫策的話轉述一遍,然後安慰道:“子明,逝者已矣,生者尚存,你不要太過傷心了,先起來換了衣甲,以免染了風寒。”

    呂蒙一聲不吭,哭聲卻是停下了,呂岱也耐心等著,好半天,才開了口,語聲滯澀暗啞,幾不得聞:“定公將軍可否代在下向主公請示,我欲從軍為大兄報仇,懇請主公成全。”說完,他揚起頭來,黑白分明的眸子死死的盯在呂岱臉上。

    “你……這又是何必呢?”呂岱長歎一聲,看看少年堅定的神情,終究還是沒有再勸,點點頭,算是應下了。

    呂蒙見狀,這才收拾悲痛,站起身來,木然看著兩名士兵鄧當的屍首抬走。呂岱也懷著沉重的心情,打掃起戰場來。

    這一仗出戰的三千水軍傷亡近半,兩百多艘戰船隻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一,還都是發現抵擋不住後,遠遠避向江岸,這才逃過了一劫。

    雖然在交戰之初,也擊沉或俘虜了徐盛的百來艘船,可徐盛那支拖延時間的船隊中,大多都是被硬抓來的水匪之流,損失再多也是不痛不癢。

    本想打個開門紅,結果卻變得這般淒涼,真是讓人憋悶啊。

    ……

    海陵城。

    “父親,父親!”陳登步履匆匆,麵色鐵青,風風火火的闖進了老爹陳珪的書房,在書房內外伺候著的丫鬟下人都是看得目瞪口呆,心道:大少爺一向最重風儀,有著泰山崩於前而神色不變的氣度,什麽事能讓他驚慌若此,莫非臨淮的驃騎軍打過來了嗎?

    “都下去吧。”陳珪微微有些不快,視線書簡上移開,擺擺手示意仆從們退下,待房中隻剩父子二人,這才看向陳登,開口問道:“有消息了?是徐文向靠那些烏合之眾翻了盤?還是那甘興霸果真驍勇無敵,又或者果然有人從海上來?”

    “父親所料不差,青州的海上船隊果然來了!”

    陳登沉聲說道:“他們那船的速度當真可怖,從高唐發出命令到今天,統共不過半個多月,青州的船隊竟是從渤海趕到了大江之上,這速度實在讓人心驚啊!孩兒這兩日親自守在海邊,親眼看到了那船,果然巨大,裝載能力極強!更可怕的是,他們那船上裝備了十幾具床弩啊!”

    “什麽?”陳珪一直表現得很沉穩,智珠在握的樣子,但聽了最後一句,他卻猛地站起身來,旋即身體又前後晃動了幾下,像是要摔倒似的,不能置信的追問確認:“你果然看清楚了?”

    “孩兒派了人遠遠跟著,那青州水師也未驅趕,親眼目睹了牛渚磯的那場水戰……唯有摧枯拉朽可以形容!”

    “怎麽可能?”陳珪臉色血色盡失,頹然坐倒:“你祖父隻是在零陵事急時用過那麽一次,怎麽會就泄露出去了呢?怎麽就泄露了呢?”

    陳登明白老爹的心情,陳家一直和青州硬頂的倚仗之一就是水師,在船上裝備床弩,可以輕易壓製沒有這種利器的敵人。原本想著,即使青州大舉來犯,也可憑借水師在射陽湖阻擊,或者且戰且退,逃往江東。

    可自家的底牌還沒翻,就發現敵人已經有了更好,更多的,換了誰也會被打擊得不輕啊。雖然他能體諒父親的心境,但現在不是表現父子情深的時候,家族的未來才是最重要的。

    “父親,青州的使者還在射陽城等著呢,如何答複,您要速做決斷呐!”

    “容老夫思之,容老夫思之……”陳珪心亂如麻,哪裏又拿得出主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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