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允已經快要氣瘋了。

    他很清楚,姐夫蔡瑁之所以讓自己領兵,完全是出於對自己的信重,一直以來,自己也沒有辜負姐夫的期望,每次任務都完成得很圓滿。

    這一次雖然隻是抓捕一群老弱,重要性卻比從前的任務都要重要。黃、龐兩家的家業固然誘人,更讓人垂涎欲滴的是,有了這個投名狀,自家就算是真正找到了不可動搖的靠山。

    多麵下注算什麽智慧?一次看準,就將全部籌碼堆上去,這才是真正的魄力。

    張允對姐夫蔡瑁說的這句話深表認同,青州現在的確很強,但出頭得太早,鋒芒太過,群起而攻之的局麵是必然會遇到的,區別隻是遲些,早些罷了。

    當年的楚霸王項籍不就是這樣嗎?一輩子沒打過敗仗,早在滅秦之際,便是當之無愧的天下最強諸侯,多次將高祖皇帝逼入絕境,結果怎麽樣?還不是在群雄的圍攻之下,兵敗身死,徒留下蓋世勇名嗎?

    如今曹將軍,不,應該尊稱為曹丞相了,收服了董卓軍的精銳,又與周邊除青州之外的所有勢力都結成了攻守聯盟,隻要得到南郡的錢糧,並剿滅李儒、張繡等不識時務的董卓餘黨,即便是一對一,也不見得怕了那王鵬舉,何況還是群起而攻之?

    蔡家攀上了這顆大樹,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肯定是不用愁了,自己也好跟著在樹蔭下乘涼,隻要圓滿完成這次任務……

    可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意外!

    其實,有不明船隊在魚梁洲靠岸的情報,襄陽這邊早就收到了——幾十艘船的船帆都是五彩斑斕,這樣的船隊真是要多乍眼有多乍眼,除非是瞎子,否則不可能看不到。

    隻是蒯家始終沒有下定決心,劉表那個老滑頭也不肯配合,所以才遲遲沒有采取抓捕行動,隻在上下遊各布置了幾條封鎖線,以防萬一。

    荊州幾大世家的勢力根深蒂固,除了洞庭湖一帶還有些不聽話的水賊,其他地方早就撫剿並用的收拾過了,哪還有什麽不開眼的強賊?

    等到眼線稟報說,那船上都是些半大的少年,蔡瑁就更不在意了。這年頭,自命不凡的遊俠兒多得是,不過是糾集一幫無賴少年,到處逞威風而已。也隻有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才敢來淌這灘渾水吧。

    出發之前,張允也是躊躇滿誌,隻想著如何能把手尾處理得更巧妙,根本就沒想過,行動中會有什麽意外發生。

    當他看到錦帆賊一窩蜂的衝向下遊時,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在他看來,這幫楞小子真是楞得可愛,完全不懂水戰。嗯,不光是水戰,若陸戰也是這種狀態,自己一樣能輕鬆收拾掉這幫菜鳥,在這些年遭遇過的賊寇之中,就屬這錦帆賊最弱了。

    他就等著看這幫傻小子在銅牆鐵壁麵前碰個頭破血流,哭著喊娘了。

    直到錦帆船隊前後產生脫節,前鋒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般,直愣愣的和封鎖船隊撞在了一起,張允才有些動容,楞頭青還是楞頭青,可至少是勇氣過人,倒是有些可惜了。

    不過這也不算是什麽麻煩,頂多就是報廢掉十幾艘艨艟唄?那種小船本來就是消耗品,就和箭矢一樣,一場水戰打過,總是要消耗一些的,不足為奇。總歸是將這幫楞頭青擋住了,等樓船開過去,就是碾壓的局麵了。

    這個念頭隻在他腦子裏盤旋了片刻工夫便飛到九霄雲外去了,下一刻,張允看到了讓他畢生難忘的一幕。

    衝撞敵船的那些船隻,除了最大的那艘旗艦之外,其他都報廢了——都是普通的木船,順風順水的激流勇進,狠狠撞在一起,結果也隻能是如此了。

    錦帆賊的船和水軍的船彼此糾纏在一起,擠成了一大團,眼見著就是個同歸於盡的局麵。水軍這邊的水手、士兵都紛紛跳水逃亡,以免在船沉沒的時候被卷進去,被撞壞的還船隻不到總數的三分之一,遊上一段距離,就可以向兩翼的同袍求救了。

    錦帆賊卻沒跳水,而是直接從空中跳到左翼的敵船上去了!

    這個說法聽起來很玄幻,連張允自己都覺得很扯,可是,從視覺效果上來看,那些楞頭青就是飛過去的,不是飛的話,一個人怎麽可能直接跨過數丈遠的水麵,落在另一艘船上呢?

    要是隻有一兩個人,張允會認為,那是武藝超強的高手,可在火光的映襯下,漫空都是影影綽綽的身影在廢物,數量又何止百數?

    更讓張允心中發涼的是,這些水賊衝上水師的船隻後,戰事呈現出的完全是一麵倒的態勢。也不知是不是被這匪夷所思的登船方式嚇到了,荊州水師士氣全無,被斬瓜切菜般殺了個精光,很多人幹脆就是自己跳到水裏去的。

    接下來的事情就不用說了,錦帆賊用蠻力和瘋狂,與攔截船隊的中軍同歸於盡,然後長距離跳幫,奪取了左翼的船隻,隻消掉個頭,封鎖線就不複存在了。

    最讓張允驚愕的是,這顯然不是水賊們靈光一現想出來的戰術,而是一種有著成熟套路的戰術。就在前鋒奪船的同時,看似脫節的後隊靈活轉向,直接奔著封鎖線的左翼而去。後隊到了,缺口也打開了,兩邊合二為一,順流而去,船隊的整體規模不變,隻是少了十幾艘船不是彩帆。

    張允看得瞠目結舌,差點連命令都顧不上發了。實際上他命令了也沒用,封鎖線右翼的十幾艘船雖然還保持著完整,但中軍和左翼迅速被打垮,他們的士氣已經低迷到了極點,哪裏還敢追擊?

    就算有人有這份勇氣,在封鎖線中間擠成一團的那些將沉未沉的船也把去路給擋住了。不能攔腰截斷敵人,重築封鎖線的話,以敵人剛剛表現出來的非凡戰鬥力,一兩艘船追上去又有何用?送死嗎?

    機會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那艘最大的錦帆船似乎發生了點意外,上麵的水賊並沒有棄船,而是試圖從前麵的船陣中開辟出一條道路來。

    這是這場戰鬥中,張允唯一覺得欣慰的地方了,那些傻賊顯然是有所疏漏,要麽就是那艘船裏裝著重要人物,而不是像其他先鋒船隻那樣,隻有水賊;要麽就是水賊窮慣了,好容易有艘大船,舍不得丟棄,反正是很蠢!

    蠢歸蠢,水賊們的動作卻很麻利,運氣也很好,在張允的主力船隊離戰場還有兩三百丈的時候,他們居然真的清理出了一條路來,有驚無險的跑掉了。

    張允幾乎在懷疑,這幫賊小子是不是故意耍自己了,不然怎麽就那麽剛剛好呢?

    “混賬,這幫該死的混賬,我要將你們碎屍萬段啊!”張允怒發如狂,這幫賊小子不是一般的壞啊,他們離開封鎖線之前,還在帶不走的船隻上潑了火油,放起火來。火勢很快蔓延開來,等到張允的船隊追到近前,麵對的已是冰火兩重天的局麵了。

    “將軍,是不是等天亮了再……”

    張允揮手就是一個大耳光,直接將心生怯意,試圖勸他迴頭的副將給搧趴下了,搧趴下還不算,猶自踩了兩腳才算罷休:“派人清理出一條路來,讓右翼的那些白癡讓開路!再抓幾個潰兵來,問問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麽……還不快去!”

    樓船也怕火,現在水麵上到處都是火船,像是牧民們慶祝節日時點起的篝火一般,東一簇,西一堆的。景色很美,但樓船根本不敢通過,艨艟倒是能過,可也得小心翼翼的選路才行,稍有不慎,很容易被卷進火海,在清除出道路之前,大隊人馬肯定是沒法繼續追擊了。

    而錦帆賊的船隊突破封鎖線之後,直接熄滅了燈籠,偃旗息鼓的跑了。天知道這幫賊小子到底是如何在夜間行船,還能保持秩序,不互相刮碰的,反正荊州水軍肯定沒這個本領。

    所以,就算沒這堆火,荊州軍也很難迅速整隊追上去,跟別提敵暗我明的兇險了,那副將的建議也不完全是出於膽怯,現在誰還敢把錦帆賊當成一幫小蟊賊,小菜鳥?

    路不好清理,潰兵卻很好找,扔個漁網或者伸個竹竿下去,隨便都能撈起來一堆。眼下冬至已過,水底下已經很涼了,水麵上卻被烤得難受,這些水軍著實體驗了一次什麽叫冰火兩重天。

    連問了幾個人,都是一問就傻眼,好容易才找到一個能把當時的戰況大致說清楚的,傳令兵連忙帶著此人去見張允。

    “不是飛過來的,他們是扯著繩子蕩過來的,繩子……好像是係在桅杆上的,對了,他們的船小,桅杆卻很高,之前掛著彩旗,卻是沒人留意……”

    “……繼續說!就算他們蕩過去了,你們怎麽連半柱香的時間都沒堅持到,怎麽可能?”張允磨了磨牙,想著等抓到這幫賊小子,特別是那個頭目之後,要用什麽刑法折磨他才能出了這口惡氣,這小賊太狡猾了!

    “將軍,不是小的們不拚命,實在是大家都在害怕啊……”

    “本將轉瞬便至,你們倒是在怕些什麽?”張允大怒。

    那潰兵戰戰兢兢的說道:“將官都死光了,誰也不知道怎麽就死光了,沒人指揮,賊子來的也突然,更是兇猛非常,弟兄們一下就被砍倒了一大片,剩下的人……”

    “將軍,屬下去查看過了,幾個什長、隊率都是中了賊子的冷箭!”

    “……”一聽這話,張允也是一陣心寒。

    夜戰,水戰,而且就是在船隊衝鋒的那麽點時間裏,賊子竟然用弓箭點名殺人!一口氣殺了十多個!這箭術簡直是堪稱逆天了啊!這股賊子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竟然兇猛若斯?

    “追還是要追的,但不用追得太急,派人上岸去,點燃烽火,快馬送信,盡量讓下遊的關卡做足臨戰準備,不要再為賊子所趁。告訴各地守將,本將會統率大軍隨後掩殺,用不著他們取勝,隻要拖延些時間即可。”

    被這一嚇,張允的暴怒勁也過去了,冷靜的做出了新的部署。

    追肯定是要追到底的,就這麽兩手空空的迴去,肯定會被姐夫拔了這身皮。但為了安全起見,也不好追得太緊,特別是不能進行夜戰。最好是等這股悍匪的勢頭被耗盡,然後再以堂堂之陣壓過去的好。

    這時代的人對夜戰都不怎麽擅長,何況還是遇見了這種水戰、夜戰雙全的敵人,張允不催逼,水軍將士也樂得慢慢清理,結果足足用了將近一個時辰,才算是把水路清理幹淨。

    大軍整裝上路,繼續追擊。

    比極限速度,船其實沒有馬快,但船的好處就是可以一直保持速度,馬要是提速狂奔,跑個幾裏地也就累死了,即便不是極限速度,跑幾十裏地也得休息才行。船則是隻要水流、風向合適,就可以日夜不停的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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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水軍的行進速度比純騎兵的速度還快,隻是限製比較多而已。

    張允沒有催促,就是想著讓對方先逃出一段距離,免得決死反撲,他現在可是怕了這支錦帆賊了,心中隻是慶幸,還好自己剛剛沒有追得太近。

    再怎麽兇悍的水賊也是水賊,從這裏到雲夢澤,足足有十三道關卡在,有些是針對龐、黃兩家的,更多的卻是針對江東軍的。就算這股悍匪再怎麽兇猛,就不信他們能連續突破十三道關卡,即便真能突破,想必也是兵困舟殘了,自己大可輕取之。

    那賊首有這等本領,想必也是王羽期許甚深的大將,自己將其或擒或殺,獻至曹丞相麵前,想必也是大功一件,說不定以後就不用繼續看姐夫的臉色了。

    他越想越興奮,想到得意處,不由笑出聲來。

    他忽喜忽怒的,親衛們也不敢湊趣,生怕馬屁沒拍好,拍到馬腳上,令得張允微微有些不爽。可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聲清脆的‘叮鈴’聲。

    “誰身上帶了鈴鐺做什……呃……”這是張允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他腦子裏最後的一個念頭,話沒有說完,阻止他說下去的,是喉間傳來的一陣劇痛!

    他身邊的護衛開始還有些發愣,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直到張允一手拚命捂住喉嚨,另一手徒勞的向虛無中抓著什麽,就那麽翻身栽倒時,護衛們才在大駭之下退開幾步,無不肝膽欲裂。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大著膽子點起火把,眾人圍攏一看,分明看到主將喉間插著的那支羽箭!舉著火把那個膽豪者像是手被火燙到一樣,一甩手就把火把給扔出去了。

    “噗通!”火把劃過一條亮閃閃的軌跡落入水中,荊州旗艦上再次恢複了黑暗。

    一陣陣的寒氣打心底裏直冒出來,荊州軍將們嚇得亡魂皆冒,既是因為敵人的神箭,同樣是因為敵人的膽魄!

    冥冥中聞聲則中之,這是當朝對神射手的定義,如果發箭還是在舟船或奔馬之上,這樣的神箭,便已經超出神箭手三字所能囊括的範圍了。

    雖然亂世之中,英雄輩出,可這樣的箭手,遍數天下,應該也不會超過兩手之數,一支數百人的水賊當中,顯然不可能同時存在兩人。

    也就是說,錦帆賊的首領在這裏埋伏了足足有一個時辰之久,他根本就沒隨著大隊人馬撤退,就是等在這裏,等著狙殺張將軍呢!

    膽魄、耐心、箭術缺一不可,這樣的敵人,怎麽會像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一樣,就出現在大夥麵前了呢?

    因為張允一死,沒人站出來主事,消息很快傳播開來,開始還有些竊竊低語,但很快消沉了下去。恐懼滲入了骨髓,每個人都噤若寒蟬,生怕發出聲音,被那個潛伏在黑暗之中的神箭手發現,一箭封喉。

    整支船隊都停了下來,硬是被那箭手一箭之威給嚇住了!

    要知道,張將軍可是身處樓船之上!敵將則是在艨艟上,和從城牆下麵射城牆上,城樓裏的人難度是相同的,這都能一箭封喉,還有他殺不了的人麽?

    萬籟俱寂之際,那一陣“叮鈴鈴”的聲音顯得格外清脆,一把年輕的有些過份,甚至還帶著幾分稚氣,卻故作老成的聲音悠然響起:“還有不怕死的,就跟上來好了,咱們走。”

    一聲令下,船櫓‘咕嚕嚕’的搖動起來,船頭破浪聲接踵響起,顯然敵將是準備離開了。

    按說這是個圍攻的好機會,再怎麽厲害的箭手,也不可能同時威脅到逾千之眾,可就是沒人動彈。荊州水師的上百艘船,仿佛變成了上百口棺材,就那麽靜靜的停在水麵上,陷入了一片死寂,一聲也不敢出,一個手指也不敢動。

    直到那鈴聲漸遠漸遠,直至微不可聞,這才有人輕輕籲出了一口長氣,卻依然不敢做多餘的動作,更別說揚帆追擊了。

    一箭之威,千軍喪膽,旌旗所指,千軍辟易!臨江甘興霸,自此名揚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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