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遜畢竟年幼,表現也算不上完美無缺。

    他沒把話說透,看似藏了拙,但畢露的鋒芒卻連瞎子都能看得見。好在書院的氛圍就是鼓勵競爭,提倡把競爭放在明麵上,能者不須過謙,不能者當勉之,學子們驚歎之餘,都冥思苦想起來,想著頭彩被陸遜奪了,第二名大家總還是要爭一爭的。

    王澤見狀,也是暗暗點頭,不是為了陸遜的才華,而是對書院的氛圍感佩不已。

    一直以來,主公表現出來的對權術的不屑,在將軍幕府和軍中已是人盡皆知,很受年輕人的推崇。但王澤在從軍前便已經曆和很多世故,深知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的道理,覺得主公的出發點很好,在這件事上,多少卻有些一廂情願了。

    直到接觸到陸遜這群學子,他才突然驚覺,人和人之間的競爭或許無法避免,但爭鬥的方式,和世間的風尚,卻可以做出很多文章來。

    拋棄從前那些含蓄和隱晦,將競爭放在台麵上來,鼓勵毛遂自薦,倡導當仁不讓,至少在軍中、幕府內部,摒棄那些玄乎其玄的權術手段。

    或許,這就是主公最想看到的一幕吧?

    至於說,這樣的風尚到底能帶來什麽,王澤還不清楚,也無暇深思,因為他現在的職責,是打好出關之後的第一仗。

    號令,如流水般傳出,在旁觀摩的學子們漸漸有人露出了恍然神色,但從軍陣之外看過來,卻看不出多大變化。

    此番東征的主力是羽林、疾風二軍,在呂綺玲的強烈要求下,她最終還是如願以償,帶了五百鐵騎隨軍出征。

    行軍排的是很普通的長蛇陣,騎兵在隊伍中間牽馬步行,步卒在外,魚貫而前,步卒外側,則是一輛輛首尾相連的大車。

    隊列前後有數裏之遙,便是在今天這樣清朗的天氣下,也是首尾難以相望。

    張遼並未如通常那樣派出大量斥候在周圍警戒,在隊伍兩側跑來跑去的,盡是亂哄哄的胡騎。一直有人發出陣陣怪叫,時而又會聚在一起,遠遠的向軍陣重來,跑不多遠又很快散開。

    看起來,漢軍確實膽怯了,否則不會不讓騎兵出動,驅趕敵騎。而且每次胡騎的佯攻,都能逼得當麵的漢軍停下腳步,戒備有可能出現的騎兵突陣。

    這種狀況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時辰,看起來還會這麽持續下去,因為難得揚眉吐氣了一迴的烏桓人正玩得起勁,樂此不疲,半點都沒有不耐煩的意思。

    可若是認真觀察,還是會發現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烏延兄弟,你有沒有覺得不對勁?”齊周勒住馬,向同來的烏桓主將問道,一臉凝重。

    “不對勁?哪有什麽不對勁,這不是很好嗎?”烏延是蹋頓的弟弟,此番總領所有哨騎,進行襲擾戰。蹋頓身材魁梧,他卻相當瘦小,黝黑的臉,不作色的時候完全看不出表情,不過從他揚鞭遙指漢軍時的語氣中,齊周還是能聽出他的輕鬆心情。

    “漢軍越走越快了。”齊周比許攸更了解胡人的性子,直截了當的點出了問題所在。

    “哦?”烏延眯起了眼睛,捏著下巴仔細端詳了片刻,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好像還真是……不是齊兄提醒,俺還真就沒看出來。”

    說著,他一甩鞭子,甩出了一聲脆響,衝著周圍的哨騎又是一通笑罵:“這些兔崽子也是的,光知道笑鬧,怎麽就沒人提醒一聲,差點被漢軍蒙混過關了。”

    蹋頓沒指望襲擾戰能給漢軍造成多大殺傷,除了讓漢軍不得安寧,一路上都提心吊膽,加倍疲勞之外,最大的作用就是延緩漢軍的推進速度。

    本來烏延最擔心的是漢軍的輕騎反撲。

    在如今的草原上,常山趙子龍的大名比王羽還要響亮。居庸大戰的結果,被許攸等人有意識的引導成了鮮卑內訌,王羽撿了便宜,但趙雲在塞外大展神威的消息,卻是怎麽瞞也瞞不住的。

    其實,就算能瞞住,許攸也不會瞞。宣揚青州軍的殘暴,激起塞上諸部的同仇敵愾之心,本來就是他的既定策略。趙雲俘虜了十多萬鮮卑的老弱婦孺,抓去幽州挖渠築壩做苦力,不正是最好的例證嗎?

    因此,就算沒有蹋頓在出發前的反複叮囑,烏延也打定了主意,疾風騎兵一動他扭頭就跑,堅決不存絲毫僥幸心理,和對方硬拚,哪怕是以多打少也不幹。

    當然,等漢軍不追了,他還是要迴來的。再或者,輕騎不節省馬力,走在隊伍中央,改為兩翼護衛遮蔽步卒了,他也一樣要迴來,頂多就是離遠一點。反正他打定了主意要當一塊牛皮糖,想盡辦法也要對漢軍造成消耗,扯慢漢軍的行進速度。

    漢軍的反應出乎了他的預料,最可怕的疾風輕騎一直沒動靜,要不是能依稀看到漢軍陣列中央的情景,烏延可能會想,漢軍是不是將戰馬都拿去拉車了?

    直到齊周這一提醒,他才反應過來,漢軍有可能采用了另一種方式,看似消極,但卻很省力氣的辦法——以不變應萬變。

    這不,看出了自己這邊以佯攻牽製為主,他們幹脆不搭理了,越走越快,停頓的時間也是越來越短,眼看著就把這邊搞出來的騷擾攻勢當做不存在了。

    “不然……”他遲疑說道:“讓孩子們真的衝一次?”

    “恐怕不妥吧?”齊周的語氣中充滿了不確定。

    按照常理,就算是人數不多,但隻要不太計較傷亡的話,用騎兵衝行進中的步兵陣列肯定是很劃算的。但問題是,眼前這支軍隊不是普通的軍隊,而是隱隱有天下第一強兵風範的驃騎軍。

    齊周聽說過,也親身見證過,他實在不敢賭。

    “那就看著他們一直這麽走著?”烏延問道。

    他沒聽過狼來了的寓言,其中的道理卻是無師自通。很顯然,漢軍認為自己這邊光會咋唿,不敢來真的,所以才會越走越快。想打消漢軍的僥幸心理,讓態勢恢複到之前那樣,來一招真格的無疑是最好的辦法。

    “……”齊周咬著嘴唇,死死的盯著漢軍的陣列,像是這樣就能將平原變成沼澤一樣。他不敢賭,但現實又逼得他不得不賭。如果先前漢軍沒有被嚇住也就罷了,現在分明是對方適應了節奏,自己若還是不設法補救,迴去又要如何交差呢?

    現在塞上諸部都被嚇壞了,他們的視線都盯在這裏,盯在自己身上,如果烏桓沒有表現出有可能獲勝的潛質,那些欺軟怕硬的家夥肯定不敢加入烏桓一邊,直麵青州軍的鋒芒。而能不能得到諸部的幫助,將直接決定戰爭的最終勝負!

    毫不誇張的說,襲擾戰的成果,就是這場戰爭最為至關重要的一個環節。

    “打吧?”齊周半晌不語,烏延終於不耐煩了,雖然語意是疑問句式,但他的表情卻是相當的堅定。

    “那就安排下去吧。”齊周也下定了決心,但猶自不忘叮囑道:“一定要小心再小心,特別是要避開那些大車,青州軍一向狡詐,保不齊那些車上有什麽古怪。”

    “放心吧,再狡猾的狐狸,也騙不過好獵手。”烏延揮揮手,策馬而去。

    老實說,他也忍了很久,很有些不耐煩了。

    從許攸、閻柔那些人嘴裏說出來的青州軍,簡直就是天兵天將,擅長偷襲,陣列戰也相當強悍,就算不列陣勢,正麵強衝也厲害得不得了……

    按照這樣的標準,這種軍隊還有弱點嗎?還有人能擋得住嗎?幹脆大家一起五體投地的求饒算了,還打什麽仗?

    傳言終究是傳言,厲不厲害,總是要打過才知道。

    從今天的表現看來,漢軍也不是神,而是人,他們也會緊張,會害怕,會小心翼翼的保存體力,避免中埋伏什麽的。

    既然如此,那還能有什麽可怕的?別忘了,現在占上風,掌握主動權的是自己!帶著騎兵偷襲行軍中的步兵都打不贏,那自己還算得上是烏桓的第四好漢麽?

    “讓大家都跑起來,九淺一深!”他向四周打了個手勢,將命令傳出。

    雖然不認為青州軍和傳言中一樣可怕,但烏延也沒有大意輕敵。他裝扮得和普通的百夫長沒啥兩樣,身邊也沒有一群親衛隨行,這就令得漢軍無法發現他的身份,避免了對方派出猛將,強行斬首。

    至於那九淺一深的戰法……無非就是在真正亮出殺手之前,用更多、更逼真的假動作來掩護。

    漢人有句話說: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烏延覺得自己的準備已經很充分了,而他的期望也不是很高,所以,無論怎麽想,他都應該收獲一場勝利才對。

    “喝喝喝……”胡騎的馬速頓時加快,踏起的煙塵騰騰而起,遮天蔽日,儼然有了千兵萬馬的氣勢。

    但漢軍依然不為所動,堅定前行。之所以不派斥候刺探周邊,就是因為天氣晴朗,地勢開闊,根本不具備大軍伏擊的條件。所以,哪怕這些遊騎虛張聲勢,最終的結果還是要在彼此之間分出。

    胡騎踏出的煙塵,確實不是為了掩護不存在的伏兵,他們隻是要以之來掩護自己的行動罷了。

    就在烏延發出命令的片刻之後,一隊隊胡騎借著煙塵的掩護集結完畢,如惡魔從霧霾中閃現一般,踏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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