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城。

    名字裏雖然帶個‘城’字,但柳城卻並非是一座城堡,隻是位於渝水流域的一個河灣處的聚居點罷了。

    在河灣南麵的曠野上,殘雪尚未盡融,一個個饅頭似的帳篷點綴其間,若非春寒尚濃,草木還未複蘇,這裏想必會呈現出一派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塞外風光。

    聚居點的中心,是在與河灣相對的一座小山腳下,數百座帳篷緊緊的擠在一起,外圍有一圈半人高的柵欄圍著。住在營寨中的人既有取水之利,也能借著山勢避風,不言而喻,這裏是個相對絕佳的寶地,住在這裏的,都是身份尊貴之人。

    在營寨中間,最大的那間營帳裏,蹋頓正不停的來迴走動著,腳步聲很重且沉悶,讓聽到腳步聲的人心裏都揪得緊緊的。偶爾停下來,他還會低吼幾聲,聲音中盡是焦躁不安之意,仿佛一隻被困在籠子裏的野獸。

    “閻兄弟,按時辰,青州的使者應該已經進了襄平城吧?怎麽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傳過來?”

    “哪有那麽快?”閻柔咧咧嘴,嘿聲答道:“襄平離柳城足有五百多裏路,就算青州使者一進城就和遼東侯見麵,咱們的眼線就在城守府旁聽,聽完就兼程趕過來,也沒這般快法啊。大人你就安心靜候吧,不要消息沒到,自家先亂了陣腳。”

    “你說的倒是輕巧。”蹋頓跺了跺腳,像是要加重語氣,讓盟友意識到形勢的嚴峻性一樣:“於文則的羽林軍已經到了碣石山,正在厲兵秣馬,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不急才怪?感情這不是你家,青州軍打過來,你拍拍屁股就能走,可我遼西烏桓這幾萬老少卻往哪兒跑?”

    蹋頓是真急了。

    當日聽聞鮮卑盟軍慘敗,他肝膽皆寒,當時就想著降了算了。但閻柔先說王羽對胡人的強硬態度,再說青州軍政製度,讓他清楚的意識到,向王羽投降,和從前想漢廷投降完全不是一碼事。

    後者好對付,隻要裝得謙卑一點,癡傻一點,朝廷中的大佬們就會很大度的笑說:喏,不過是個沒腦子的蠻夷而已,犯不上跟他計較。於是一場大難就此逃過,運氣好,說不定還能賺個敕封、恩賞,甚至和個親什麽的。

    蹋頓原本分不清漢軍各部的區別,覺得就算王羽強硬點,終究也不會差太多,頂多就是不指望敕封、和親,端正態度,用心幫忙對付鮮卑唄——當年漢人對付匈奴就是這個套路,聯合鮮卑、烏桓、夫餘這些小部落,一起痛打落水狗。

    這差事用漢人的話來說,是以胡製胡,朝廷大佬們認為這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妙計,在清談和臧否人物時,會大加渲染及宣揚。

    但在蹋頓眼中,卻是個絕佳的良機!

    當年鮮卑怎麽崛起的?還不就是趁著匈奴被漢軍打垮,跟在漢軍屁股後麵撿便宜,最後硬是撿出來了一個草原霸主?此番鮮卑敗得那麽慘,如果自己能得到這個差事,那……

    隻可惜,閻柔的一番話像是一盆帶著冰碴的冷水,迎頭潑下來,將他凍了個透心涼。

    閻柔告訴他:別看王羽一直舉著漢軍的大旗,其實他早就是天下第一號的亂臣賊子了!不稱帝就忠心?這話隻能拿去騙那個小孩子皇帝,變法、改製、改元……在青州,漢統就剩下表麵那一張皮了!誰要是還拿過去對付朝廷大佬的經驗和王羽打交道,肯定會被一口吞下去,嚼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那是個不重名,隻看重實利的蠻子!特別野蠻!

    蹋頓一想也是,青州那麽大的地盤,竟然連一塊私人封地都沒有,簡直讓人無法想象。自己要是投降,八成真的會應了閻兄弟的話,隻能保住一條老命,其他什麽也別想留。

    當然,這事也不是不能商量,畢竟打仗打輸了,那就連命都保不住了。而這一仗的勝負,烏桓這邊的贏麵,不,應該說能擋住青州軍的希望,可說是微乎其微,蹋頓很是躊躇了一陣子。

    解決他困擾的還是閻柔。

    這次,後者又給他出了個主意,自己打不過,就多拉幾個幫忙的啊。蹋頓覺得這是個餿主意,鮮卑人可是草原上的霸主,拉上他們都打輸了,再拉別人又有什麽用?

    閻柔的迴答很簡單,也很精辟,一下就點醒了蹋頓。

    烏桓、鮮卑聯手,是為了南侵,為了打敗青州軍,所以沒有什麽迴旋的餘地,隻能和青州軍硬碰硬。但若青州軍東征,打上門來,烏桓的戰略目標就隻是生存,可以采用的戰術就很多了。

    當然,烏桓在漢地居住的時間長了,早已不是純粹的遊牧民族,沒辦法像鮮卑那樣說走就走,想走多遠就走多遠。不過,隻要蹋頓想,他還是可以玩出不少花樣的,特別是閻柔的計劃能成功,將遼東和高句麗兩家拉進來的話,希望就很大了。

    隻是計劃畢竟隻是計劃,沒成為現實前,終究隻是鏡花水月,在青州軍擺出了大舉東征的架勢,遼東方麵又遲遲沒有迴應的情況下,蹋頓的焦躁也是很自然的。

    閻柔計劃中的同盟不止遼東一家,但夫餘太遠,也未必願意來淌這灘渾水,高句麗屢敗於公孫度,就算有心,也得先看後者的臉色才能行事。

    所以說,事情的關鍵全在公孫度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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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蹋頓兄弟,你說這話就沒意思了!”蹋頓的話是實話,但越是實話,聽起來就越刺耳,被他一擠兌,閻柔臉上霎時覆上了一層寒霜:“以天下之大,憑閻某的本領名聲,若是想走,何處不可去?閻某來這遼西苦寒之地,莫不是為了求遼西大人您庇護麽?”

    他雖然是漢人,但脾氣和胡人差不多,不是不能好好講道理,但隻要受點刺激,翻臉也是極快。隻見他冷著臉,瞪著眼,另一邊蹋頓也是吹胡子跺腳,眼看著就是一場衝突。

    齊周見事不好,趕忙出來打圓場:“二位,二位,都是自家人,何苦為了口舌之爭鬧得這麽不愉快?閻兄弟,蹋頓兄弟身負族人安危,想得多些也是難免,你若不能好言相勸,就別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蹋頓兄弟,閻兄弟外號霹靂火,大敵當前,你和他較什麽真啊?”

    他話說兩邊,語氣各有不同,但兩個頂牛似的家夥卻還就吃他這套,互相瞪了一眼,不吱聲了。

    齊周鬆了口氣,繼續說道:“其實,襄平那邊本來也不會很快就有確切消息……”

    “這話怎麽說?”蹋頓一怔,下意識自己答道:“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公孫度也不敢得罪青州,要和來使討價還價吧?”

    “是,也不是。”齊周模棱兩可的迴答道。

    “誒,齊大當家,你就別跟俺兜圈子了,你知不知道現在俺這心裏,就跟有把火在燒似的,是真急啊!”蹋頓寧可和閻柔對罵,也不願意聽齊周拐彎抹角,跟閻柔罵歸罵,總算是能搞清楚對方的意思,齊周這種……壓根就聽不懂啊。

    “閻兄弟之所以提出這個計劃,就是因為他拿捏準了公孫度的性子,公孫度不會降,至少不會在有希望一搏的時候放棄。別看他才在遼東當了五年太守,實際上,他半輩子都耗在這裏了,經曆了無數勾心鬥角,浴血搏殺,他豈能輕易放棄?”

    “而青州那邊也沒有選擇。王羽治政,用的是墨家那套東西,不患寡而患不均。他在青州不分封,將來取了天下也同樣不會,如果開了口子,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了,他是個聰明人,肯定知道朝令夕改的弊端。”

    “所以,他們很難達成一致,最終八成還是要打一仗。而對公孫度來講,他和王羽是有些交情的,仗可以打,但不能放手大打,搞成你死我活的局麵,就像是之前的袁術那樣。”

    “由此推斷,遼東的最佳策略就是拖,借著討價還價的機會,拖住青州。當今的天下大勢可謂瞬息萬變,王羽終究是要爭天下的,而不是在北疆當個邊疆諸侯,所以他沒辦法在幽州耽擱太長時間,隻要拖過了春夏的用兵季節,青州軍就算再強,還能冒著大雪嚴寒勞師遠征麽?至於明年,嗬嗬,明年還不一定怎麽樣呢。”

    齊周滿足了蹋頓的願望,當即侃侃而談了一番,說的道理有些深奧,卻勝在表述清晰,聽得蹋頓連連點頭。

    “如果真能成,那倒是正好,可王蠻子也不笨,萬一他識破了呢?”這不是什麽完全之計,蹋頓認真想想,都能想到破解之法。

    “識破了也沒用。”齊周含笑搖頭,解釋道:“王羽為什麽在北征前遣使遼東?還不是想提前說服公孫度,免得同時麵對兩路,甚至三路敵人?他肯定想各個擊破呀。但公孫度也不笨,知道唇亡齒寒,咱們完了,他也隻有任由對方揉捏了。”

    說著,他臉上笑容更盛:“所以,他隻要拖著不給答複就好。王羽要是強來,那就始終得防著遼東一手,不光是遼東,公孫度的女兒嫁給了夫餘王,若他肯點頭,高句麗也很樂意摻一腳,要是抽冷子來這麽一下,嘿嘿……偏偏王羽還不能抱怨,誰讓他們本來就沒談好呢?”

    “高,實在是高!”蹋頓愁容盡去,衝著齊周挑起了大拇指:“齊老大,俺蹋頓算是服了你了,你們漢人的腦袋就是靈光,這麽難的事,卻一眨眼就解決了,了不起啊!”

    “嗬嗬,過獎了,過獎了。”齊周笑容滿麵,連連擺手道:“齊某也不過是拾人牙慧,轉述一遍罷了。”

    “哦?”閻柔也消氣了,湊上來問道:“哪來了一個這麽高明的人?”

    “說起來,這人兩位也是認識的。”齊周向兩人點點頭,然後一轉身,揚聲向帳外喚道:“子遠先生,快請進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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