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鐵馬,箭如飛蝗,鼓聲、風聲、馬蹄聲、號角聲,交織在一起,如同一闕離殤,令得生與死之間博殺的雙方渾然忘我。

    “加速,加速,不用瞄準,別停,別和他們糾纏!”百夫長們瘋狂大喊。

    “前進,全速前進,直接衝進居庸城去,別和他們糾纏!”軍侯們也是縱聲狂唿。

    他們用的語言全然不同,目標也截然相反,但最後的結束語卻是一模一樣。鮮卑人力求用最小的代價,阻止並消滅眼前的敵人,而漢軍則是一心要往包圍圈裏闖。

    闖進去能做什麽?

    能救人嗎?

    能改變局勢嗎?

    沒人敢給出肯定的答複,即便是最底層的小兵,對居庸城的局勢也並非一無所知,讓他們給出答案的話,無疑將是全盤的否定。

    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要闖進去,正如單將軍說的那樣,不能同生,但能同死!

    就這樣,無數漢軍和鮮卑牧人戰在了一處。

    單經開始時衝在了最前麵,就在他說了那番戰前鼓動士氣的話之後,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被夾在了人流之中,就這麽衝著衝著,他已經徹底迷失了方向,隻能靠著鄒丹的指引,才能勉強跟上。

    “向前!”漫天的羽箭圍著他盤旋,幾根羽箭射穿了鐵甲,他卻感覺不到疼,眼中飽含熱淚,隻覺得北風灌得自己喘不過起來,每唿吸一次都艱難萬分。

    斜刺裏有胡騎衝了過來,放在平時,他肯定會大聲提醒,前軍快撐不住了,要盡快彌補損失的戰力,將預備隊派上去,這是他做為副將的職責。但此刻,他隻是揮刀,將一名胡騎斬落馬下,然後大唿著衝向下一個對手。

    這一仗,沒有前軍後軍之說,麵對十幾倍於己的敵人,他隻想殺個痛快,醉臥沙場。

    曾經名震天下的幽州邊軍完了,一大半的責任都在自己身上。要不是自己利用對主公性情的熟悉,一直用劉虞刺激主公,北疆的平靜局勢就不會這麽快被打破。就算被打破,要不是自己的進言,主公也不會撇下青州盟軍,獨自北上,更不會落到今天這般田地。

    以死贖罪?

    不,不是的!死很簡單,可自己這區區一條命,哪裏能彌補得了這樣的滔天大罪?

    偏將傅傑死了,就死在自己馬頭前,一名胡騎的彎刀砍中了他的腰,血順著傷口瀑布一樣噴了出來。曾經,自己是這麽的討厭對方,因為去高唐去得最起勁的人就是他,每次迴來還不遺餘力的大肆宣揚。

    自己罵他吃裏扒外的時候,做夢也沒想過會有今天,對方會毫不猶豫的一同赴死,戰死的一刻,又是如此的慷慨壯烈。在被胡騎圍攻得手之前,他手中的馬槊下,早就累計了十條以上的人命!

    然後是裨將馮益,他用身體替鄒丹擋了一矛。其實兩人的關係並不甚好,一度為了安平太守的職位爭得不可開交,直到馮益發現,在渤海當差離高唐更近,時常能買到好酒喝之後,這場爭端才告一段落。但此刻,雙方並肩作戰,全無隔閡,生死與共。

    還有很多……

    一張張熟悉的麵孔消失在麵前,不屈的怒吼聲猶自在耳,單經的眼睛變得血紅一片。

    “來啊,衝著你家單爺爺來!沒有單爺爺成全,哪有你們今天的囂張?兔崽子,現在是你們報恩的時候了,來啊,朝著這裏砍!”他將戰馬的速度催到了極致,一頭撞進了胡騎陣中。

    刀光閃爍,他隻攻不守,揮舞著戰刀瘋狂向四下裏亂剁,開始還有胡騎自負悍勇,和他拚命,可接連被他砍翻三四騎之後,哪怕是這些亡命徒也發怵了。

    橫的怕愣的,楞的怕不要命的,現在的單經就是個不要命的瘋子,被他砍倒的那幾個騎兵不是毫無還手之力,其中至少有三個人在單經身上留下了傷口,其中一刀甚至砍在了他前胸,差一點點就割破了他的咽喉。

    可單經連頭都沒低一下,就那麽揮舞著戰刀,大唿酣戰,硬生生砍出了一條血路。

    漢軍大聲歡唿,順著他亡命一搏撕開的缺口攻入了敵陣。在這一刻,河北大戰後,因為政見而來的隔閡終於完全消除,幽州軍空前的團結起來,仿佛最初在公孫瓚手下成軍之時。

    “漢軍,都是這麽不怕死的嗎?”雖然魁頭並未親臨戰陣,而是一直在遠處觀戰,可他還是被單經以及漢軍將士們的勇猛驚到了。

    這不是他第一次對上單經的援軍,在此之前,同樣的救援行動已經進行過了兩次。

    第一次,單經用的是計謀,他用大部隊整師而進,吸引了胡騎的注意力之後,奇兵突出,數百死士從包圍圈的薄弱地帶突入,硬是衝到了居庸城的城牆下,和公孫瓚取得了聯係。

    這當然不代表漢軍就此獲勝,畢竟取得聯係不能等同為突圍成功,但魁頭畢竟是被嚇了一跳,等他惱羞成怒,準備發動全軍圍攻的時候,單經卻飛快的撤出了戰團,令得魁頭有氣沒法出。

    直到許攸獻上毒計,盯準單經心急救人的弱點,以雜胡大軍全力攻城,令鮮卑騎兵於路上伏擊,這才算是找迴了場子。

    在這兩場戰鬥中起決定因素的是雙方的計謀,魁頭認為,單經軍的隊列固然齊整,以少敵多也不落下風,但僅此而已,他不覺得單經、鄒丹有什麽難對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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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他的經驗而言,漢軍的陣列的確厲害,一旦讓漢軍列成陣勢,沒有三五倍的兵力,就很難從正麵攻下,這是草原人比不了的。

    不過,漢軍的陣列也不是沒有弱點,隻要兵力夠多,機動的夠快,迂迴包抄,攻擊側後,就可以對漢陣周轉不靈的弱點加以利用,正如今天的這場對戰。隻有騫曼那種少不經事的笨蛋,才會總想著和漢軍正麵對決,最後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也是活該。

    戰事之處,他的策略很有效,本著料敵從寬的原則,他調動了三萬騎兵,對這股不足萬人,以步卒為主的漢軍從四麵八法展開圍攻。

    漢軍的魚鱗陣很快就支離破碎了。

    胡騎不做一點一麵的突破,隻是利用人數優勢交替著接戰,對付這種戰法的最佳陣型不是進攻的魚鱗陣,而是防守的方圓陣。

    在這種形勢下又要向前進攻,又要維持陣列,本來就很難,就算是統率力超高的於禁,麵對這種情況,也隻能穩紮穩打,先穩住陣腳,再想辦法推進。單經、鄒丹的統率能力遠不及於禁,又哪裏穩得住陣勢?

    指揮混亂,但尚未演變至敗勢的魚鱗陣,其實就是所謂的一窩蜂戰法了,於對戰雙方來說,就是混戰。

    對胡騎來說,這是最為有利的狀況,他們的兵更多,且本來就沒有組織,小規模的作戰作戰,正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看到戰局演變至此的時候,魁頭和各部大人們已經放下心,準備欣賞武士們象狼群一樣,將獵物撕得粉碎,嚼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結果,他們看到的,卻是令他們極度震驚的一幕,失去了陣型的漢軍並沒有崩潰,而是用亡命徒般的搏命戰法,將胡騎的戰線打得步步後退。

    明明隻有不到萬人,麵對優勢敵軍,失去了陣型且傷亡慘重,明明有了這麽多不利至足以致敗的因素,可漢軍居然連一個逃兵都沒有,所有人都在奮力向前,寧可和對手同歸於盡,也不願意向沒有敵人的後方逃跑。

    諸部大人的臉色也變得異常難看,在前線死傷、哀嚎的,可都是他們的兒郎啊。

    “各位,請仔細想想,這就是幽州邊軍最後的菁華了,大家是願意在此刻,帶著十萬大軍圍攻他們,還是想等到將來,由各自的部落單獨麵對?別看這些人都是步卒,那隻是公孫瓚用度緊張,若有足夠的戰馬,這些人稍加訓練,就是很不錯的騎兵。”

    將眾人神色看在眼裏,許攸不慌不忙的撚著胡須,嘿然冷笑,提醒道:“羽林軍雖然厲害,但那支軍隊是青州軍的主力,中原形勢正在急變之中,王羽不可能花太多時間在北疆。隻要解決了公孫瓚,等青州軍迴師南下,和其他諸侯爭奪中原,幽州,乃至冀州還不是任由縱橫?”

    他的語氣極富煽動力,剛剛還在心疼的首領們眼神頓時一變,不心疼損失了,反是露出了濃濃的憧憬和貪婪神色,隻有慕容鋒依舊愁眉不展:“聽說,驃騎軍成軍也隻不過兩年左右……”

    “呃。”許攸的笑容頓時滯澀起來。

    慕容鋒的潛台詞顯然是在說:就算徹底覆滅了公孫瓚的邊軍,王羽隻要再次擴軍,留一員上將守幽州,未必就比公孫瓚差多少。

    於禁在馬蹄梁全殲騫曼那一仗,把鮮卑的首領們都打寒了膽,原來叫得最兇,怎麽都不舍得退迴草原的魁頭,此刻也沒了原先的威風。

    “新軍,總歸還是有些不同的……”許攸磕磕絆絆的找起了借口:“再說,他留下一員大將,就分薄了爭奪中原的實力,這也算是對他的削弱,總之……”

    這些理由說給中原的名士聽,或許能引起些附和,但胡人哪裏懂得這許多,他們隻知道,原本期盼的美好生活泡湯了,打完這一仗,將來南下,依然要拿命來拚。而且,塞外還有個趙子龍,將留在彈汗山的老弱殺了個血流成河,這一仗……怎麽想都是得不償失啊!

    任由許攸舌燦蓮花,眾人的情緒卻依然高不起來,許攸隻能無奈歎道:“隻恨王小賊突然轉了性,否則,去了這頭蛟龍,驃騎軍那些魚蝦便不足為懼了。”

    “誰說不是呢。”頭領們心有戚戚,點頭不迭,竟是沒人繼續關注正在進行的激戰了。

    實際上,那場戰鬥確實也沒什麽可關注的了。單經引領的亡命一搏,將戰線推進了數百步,但每一步,都要付出相當的代價,這條路,變成了名副其實的血路。

    可即便是如此迅猛的推進,也改變不了他無法接近城牆的現實。

    攻城的雜胡大軍,人數在四萬以上,都是鮮於家的嫡係或附庸,其中不乏在郡兵、邊軍中服過役的,以這些人為中堅組建起來的部隊,戰力和組織力都不在單經軍的普通士卒之下。

    衝破了胡人的包圍圈之後,援軍要麵對的,正是鮮於銀率領的萬人方陣。

    單經苦笑,轉頭看看,鄒丹和他一樣渾身浴血,製作精良的魚鱗甲已經破破爛爛,勉強掛在身上。他知道,到此為止了。

    即便沒有胡騎在兩翼圍攻,他們的殘兵也很難突破鮮於銀的阻擊,就算他逆天的突破過去,後麵還有鮮於輔的三萬大軍,無論如何,他也無法達成最後的心願了。

    “鄒兄弟……”他的嘴唇翕動著,嗓音晦澀。

    “少婆婆媽媽的,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到,老子今天親手剁了十三個狗頭,還有什麽好遺憾的?主公不是常說麽,馬革裹屍,正是我輩武人的歸宿,今天就同生共死吧!”

    “好,同生共死!”哽在嗓子裏的那股氣終於宣泄出來,單經再次舉起了手中的環首刀,那刀上已是斑斑駁駁,盡是缺口和血跡,唯有刀鋒依然雪亮如故。

    “擊鼓,為將士們助威!”城頭,公孫瓚虎目含淚,高聲喝令:“不要敲錯了鼓點!”

    “主公?”關靖一愣,下意識問道。

    “燕鼓,易水寒!”公孫瓚毫不猶豫的迴答。

    戰鼓也有分類,不是拿著鼓槌猛敲就能激勵士氣,不同的節奏,聽起來是不同的感覺。燕鼓,是春秋戰國時代流傳下來的軍樂,最大的特點就是其中的慷慨悲壯之意。

    公孫瓚本不願意單經、鄒丹來救,但他也不是婆媽之人,既然來了,那就同生共死,故而以燕鼓中最悲壯的鼓點,以荊軻刺秦之意而來的易水寒,迴應屬下的同生共死之情。

    “咚!咚!”鼓手將衣襖甩在地上,掄起鼓槌,每敲一下,就大喝一聲,每一下都傾注了渾身的力氣。

    鼓聲,如同巨人的腳步,在均勻的節奏中迴響著,仿佛壯士渡河遠去的身影,每一個腳印中,都有著說不盡的慷慨,每一個音符中,都透露著壯烈與絕決。

    北風烈,刀劍狂,望北鬥,男兒行,一聲接著一聲,一闋連著一闋,如同驚天駭浪般,一浪接著一浪,從城頭直衝上去,越過難以逾越的阻隔,與大唿酣戰的同袍們融匯在一起。

    廝殺更熾。

    公孫瓚卻突然皺起了眉頭:“這鼓……好像不太對。”

    “如何不對?”關靖茫然以對。

    “這鼓點似乎……”公孫瓚沉吟不答,多年的軍旅經驗告訴他,鼓點的節奏有問題。軍鼓的節奏,關靖這樣的文官是不會懂的,而胡人喜歡用號角,對鼓沒這麽多研究,平時作戰主要用的都是牛角號,難道……

    “啊!”他猛然抬起頭,極力眺望,入目的情景讓他止不住失聲驚唿出來。

    東南方向,也就是單經、鄒丹剛剛出現的地方,煙塵遮天蔽日,隱隱有激昂的鼓聲傳來,正是煙塵下的鼓聲破壞了城頭的鼓點!

    援軍!

    又一路援軍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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