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輿圖上看,標記著彈汗山的符號與代郡的邊界幾乎重疊,但隻有親身在這條路徑上走過,才能真正體會到,什麽叫做咫尺天涯。

    過了桑幹河,就已經不存在官道了,隻有山,一座挨著一座,沒完沒了。人和馬都慢慢開始麻木,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看,長城!”田豫突然在後邊喊了一嗓子,嚇得秦風差點沒栽下馬背去。

    側轉頭,順著對方的手指遠眺,隻見一條銀白色,綿延萬裏的巨龍,橫亙在左側的山嶺上。

    幽燕之地自古就四麵受敵,燕國險些在外族入侵中亡國,全靠齊國尊王攘夷的軍事聯盟才渡過難關。有鑒於此,燕國是列國之中,少有的同時擁有南北兩道長城的諸侯國。

    趙雲等人現在看到的,就是燕國的北長城,經秦國的重修後,依托著連綿的燕山山脈,完全連成了一體,像是活過來了一樣。

    萬裏長風將巨龍的身軀吹得曲曲折折,龍的頭顱依舊高傲地揚著,揚在漫天烏雲之下,群山之顛,俯視著被冰雪包裹著的萬裏河山。

    饒是看慣了塞外山河,此景入目,秦風也被其間的雄渾氣魄攝了心神,半晌才迴過神,嘟嘟囔囔的抱怨道:“是長城,用得這麽大驚小怪麽?”

    田豫一把扯住了秦風,指著城牆,大聲叫道:“秦校尉,你仔細看,城上有人,有人啊!”

    “有人……”秦風愣了愣神,呆呆的循聲看向布滿雪花的城牆與完全凍住的河岸,看著上麵活動著的幾個黑影,猛然驚醒似的,失聲叫道:“怎麽會有人?”

    他這一問大有道理。

    長城是天下間最宏偉的防禦工事,東臨大海,西入祁連,綿延萬裏,即便在後世,也被譽為世界奇觀。可是,據秦風所知,城牆上應該沒有守軍才對。

    在早些年是有的,特別是在檀石槐時代,將王帳立在彈汗山的檀石槐,好不避諱的表現出了對中原的野心,燕山上的長城,就是扼製他野心的第一道防線。

    終檀石槐的一生,他也沒能實現將王帳立在邊牆外,隨時隨地都可以進入漢境,予取予奪的理想,因為他始終無法徹底征服麵前的這條長城。在那個時代的鮮卑入寇,都是從其他通道繞過去的。

    後來檀石槐病死,鮮卑陷入分裂,威脅遠不如前,而漢朝的國勢也是江河日下,國庫日益吃緊。朝中大佬們一麵張開厚實的手掌,從國庫和民間往自己的塢堡裏收刮,一麵叫苦連天,將邊軍一裁再裁。

    西北戰事連綿,他們就建議天子放棄雍涼和三輔;北疆有事,他們就建議以胡製胡,利用內附的匈奴人來防守邊疆,以削減維係邊軍的巨大開支。

    裁軍的第一步,就是駐守長城的部隊,這些部隊消耗巨大,又沒多大作用,留著隻是拖累罷了。至於沒有了長城防線,鮮卑人會不會不安分,大佬們的考慮也很周全。

    第一,鮮卑人在打內戰,如果有漢軍在旁邊圍觀,他們難免有所顧忌,打得不夠盡興。第二還是因為鮮卑人的內亂,大佬們認為,鮮卑人內亂都忙不過來,對南下侵攻之事肯定是無心也無力的。

    遵循著這樣指導思想,朝中達成了共識,認為中原正在多事之秋,應該盡量避免邊境衝突,懷柔、和親都是很切實的手段,於是,才有了劉虞出鎮幽州。

    等劉虞到了幽州後,很快就借助對公孫瓚的壓製,完成了向外族的示好,很快就和鮮卑、烏桓稱兄道弟起來。既然成了好兄弟,自然也不可能貿然翻臉,還在長城上駐守兵馬做什麽呢?

    當然,偶爾越境劫掠的行為是免不了滴。

    沒受過教化的野蠻人麽,精神狀態和瘋子是差不多的,出爾反爾算什麽。隻要他們傷害的都是邊塞上的草民,就沒人會多在意。犧牲幾個平頭百姓換取國家安寧,不正是犧牲小我,顧全大局的國家大義的精髓所在麽?

    高高在上者眼裏,草民們唯一的權力就是做出犧牲,正是因為看破了這層意思,公孫瓚和他的邊軍戰士才對劉虞,以及劉虞背後的政客、名士們嗤之以鼻,乃至恨之入骨。

    發動長途奔襲之前,秦風已經打探清楚了,此番鮮卑入寇,走的不是代郡,而是從上穀郡的廣寧,漁陽郡的白檀進來的。

    這也是為什麽他始終覺得,鮮卑王帳的部落不可能在彈汗山的原因,同樣的道理,此刻,代郡的邊關上都不應該有人才對。

    “國讓兄,我們現在在何處?”趙雲沒糾結這些問題,他直接翻出輿圖,向田豫問道。

    田豫手搭眼簾,極力向風雪中眺望著,沉聲說道:“如果某所料不錯的話……前麵那座小城就是馬城!城東北那條河就是仇水河!”語氣中有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激動。

    “馬城?那不是到了嗎?城牆上有人,就說明……”趙雲也激動了,放著被圍困的盟軍不理;放任鮮卑人穿過飛狐道,向友軍發動猛攻;放著被鮮卑人荼毒的代、上穀兩郡百姓不顧,在冰天雪地裏艱苦跋涉了五天五夜,為的不就是這一刻嗎?

    “鮮卑人果然在彈汗山,馬城這裏駐紮的就是他們的先哨!”秦風也琢磨過味了。

    馬城不是很大的城池,卻處於極為要衝的地帶,在檀石槐時代,這裏作為連通彈汗山與代郡的重要通道,是漢軍和鮮卑人的必爭之地。

    被廢棄後,城牆被鮮卑人拆毀,萬裏長城在這裏露出了一個很大的豁口。雖然還被稱為是城,但實際上也不過是個寨子罷了,隻有那些為了逃避中原的苛政的百姓才聚居於此。

    這些百姓可不會在山上的長城中巡邏,既然城牆上有人,那就說明公孫瓚的推測沒錯,鮮卑人果然玩了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把戲,將那些不聽話,不完全從屬的部落擺在明麵上,將自己的嫡係部落都藏在了彈汗山!

    趙雲的反應極快,他一帶馬韁,沿著自家隊伍的側翼跑動起來,每跑開百餘步,便停下來大聲喝問一句:“弟兄們,你們累不累?”

    風大雪急,普通人說話的聲音連幾十步都傳不出,但趙雲就像是剛養精蓄銳好一樣,說起話來中氣十足,聲音很快傳遍了全軍。

    “不累!”事先隻被告知即將被帶領前去找牧人部落麻煩,卻不知道最終目的地在哪裏的士卒們齊聲迴答。

    疾風騎兵中有半數的幽州人,雖然大多都是家在漁陽以東的人,但其中也不乏仰慕公孫瓚和王羽大名,從漁陽以西投奔而來的。

    此番鮮卑入寇,所過之處,百姓都倒了大黴,即便鮮卑大軍沒能到達的地方,因為有了鮮卑撐腰之後囂張起來的雜胡,同樣把地方上搞得烏煙瘴氣。

    一路行來,不知目睹了多少家破人亡的慘象,無論出身何處,所有人心裏都憋了一口氣,正是這口氣,支撐他們在冰雪跋涉了五個晝夜,卻始終沒人叫苦。

    “現在……”趙雲揮手一指,指向了風雪彌漫的長城豁口:“鮮卑王帳就在眼前……弟兄們,你們怎麽說?”

    “報仇!”人群中響起轟然的迴應。騎兵們或是揚起了手中掛著冰棱的長槊,或是奮力從腰間拔出了覆了一層霜的戰刀,以實際的行動,表示自己不累,戰意昂揚。

    “胡狗守我漢家恩惠,以怨報德久矣,昔日高唐大戰,匈奴人已經付出了代價,現在,輪到鮮卑了!總有一天,吾等漢家兒郎要蕩清胡氛,使其萬劫不複,令我漢家子民再不受屠戮殘害之苦,從今天,從你我腳下開始!”

    受到兄弟們情緒的感染,趙雲一改平素的平靜沉穩,從背後拔出青虹劍,三尺青鋒直至蒼穹深處。

    突然有那麽一瞬間,世界變得安靜起來,所有人都緊閉著嘴,望著那個威武不凡的身影。眼前的子龍將軍還是個少年,但沒人會因為他的年紀有任何疑問,從界橋開始一路走來,他的英武是用無數敵人的生命和不甘鑄就出來的。

    而他的許諾,則是另一位年紀同樣輕,同樣魄力超卓的人許下的,南征北戰,蕩清胡塵!

    忽然間,秦風揚起長刀,大聲迴應了一個殺字。緊接著,天崩地裂的喊殺聲響徹曠野。

    “殺,殺,殺!”五千壯士齊齊揚起兵器,大聲疾唿。

    仿佛聽到了眾人喊聲,灰沉沉的天空突然裂開了一道縫。萬丈陽光就從雲縫中射下來,照在那個白馬銀槍的身影之上,照亮了每個人的眼睛,照出了城牆上正慌慌張張的往城樓逃跑,試圖向馬城示警的鬼祟身影。

    歡唿聲中,趙雲將劍鋒指向了遠處的冰河。騎手用盡全力舞動著大旗,‘風’字軍旗鼓動起了長風,吹在輕騎身後,速度瞬間飆升到了極致,如風般從結著冰的河麵上衝過去,搶在城中的人應變之前,一場毫無預兆的屠戮就此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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