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異族,武力是最好的溝通方式。這不是決策者的偏見或殘暴與否,而是由異族的特性而決定的,他們吃硬不吃軟,是賤骨頭的性子。別人對他們越兇惡,越殘暴,他們就越敬畏,反之則覺得你軟弱可欺。”

    “舉例來說,文景二帝以和親行懷柔之策,連親生女兒都送出了不知凡幾,結果呢?匈奴人依然年年寇邊不斷。郅都守雁門,屢破匈奴南侵之兵,匈奴驚懼有加,不敢靠近雁門百裏,反而以南宮公主為脅,用反間計除掉了郅都,可見其色厲內荏的本性。”

    “待到武帝雄起,橫掃漠北,匈奴人又是怎麽表現的?卑躬屈膝的投降,遠遁至大漢天威籠罩不到的地方去。這還是他們之前橫行了幾百年,心氣高了,否則可能連逃的人都沒有,會集體投降也未可知呢。”

    在這裏,王羽偷換了個概念,漢武時代的確有匈奴部族投降,但匈奴整體內附,要推移到百年之後了。不過在場的聽眾知道他要表達的意思就夠了,沒人那麽無聊,在這些細節上與他糾纏。

    “那世家豪強又是如何?”當然,異族什麽的,對大漢朝的名士來說,是很遙遠,也很不值一提的存在,他們更關心的是與切身有實際關係的內容。提問的是臧洪,做為張邈兄弟最得力的助手,這種時候他責無旁貸。

    “如果以水來比擬整個天下,那麽百姓就是大海,朝廷就是天上的風雨雷電,朝中的官吏就是江河溪流,而世家就是湖泊……”

    在確定了這場會麵之後,王羽就一直在思考,到底如何才能用最恰當的方式說服張邈兄弟。小說裏收服敵人往往很簡單,勢力強點,擺出個禮賢下士的姿態來,威逼利誘什麽的手段一用,對方就要納頭而拜了。

    可現實比小說複雜多了,不能與對方保持利益上的一致,消弭政治見解上的隔閡,就算再強勢,也很難收服目標,特別是象張邈這種久負盛名的名士。

    實際上,要不是張邈和王匡有些交情,再加上從酸棗開始雙方的良好合作關係,張邈這次也不會來得這麽痛快。

    “海納百川,水氣化為雲霧,雲霧化雨,將水還歸大地,匯聚成溪,溪流成河,如此反複,方能生生不息。”

    王羽的比喻讓眾人有種眼界頓開的感覺,江河湖海,風雨雷電,都是司空見慣的東西,但如此形象的將這些事物連接起來,卻是首次得聞。海納百川之類的說法自古有之,不過水氣化雲,雲化雨水的論調卻很新鮮,同時也很有道理。

    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了自然界的生生不息的壯闊與宏偉,臧洪壓抑著心神深處傳來的震顫感覺,問道:“君侯的意思是,若是得不到足夠的補充,大海也會幹涸?”

    “海枯石爛的說法自古流傳,未必沒有道理,也未必不會實現。就拿這徐州來說,若說千年之後,陸地會向東延伸,多出千裏沃土,子源兄可能相信?”王羽悠然迴答,並提出了個在他看來理所應當,卻令眾人驚奇莫名的假設。

    在他而言,這並非假設,而是切切實實發生過的事情。包括崇明島,南通,甚至連雲港在內的諸多後世名城,現在還都在海裏泡著呢。用海枯石爛來形容這些地方,倒也恰當。

    不過,張邈等人就隻有麵麵相覷的份兒了。

    王羽自己也知道這說法聽起來像是危言聳聽,所以一語帶過,並不停留:“而湖,其實就是具體而微的海,其實想想也是,世家再怎麽高貴,尋根溯源,終究也是出身於民間,因緣際遇,乘風雲而起,才有了後來的種種局麵。”

    張邈皺皺眉,但沒說話,臧洪卻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湖的好處很多,可以蓄水,防止江河泛濫,又或在旱季枯竭,物產豐富,造福鄉裏,和世家的作用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如太湖,如鄱陽湖,無不如此。”

    王羽留了點時間讓眾人思考消化,然後突然話鋒一轉:“不過,在一些特定條件下,湖也是有害的!因為湖也是水係循環的一部分,如果湖本身,隻顧著自己的擴大,試圖獨立於水係循環之外,頂多隻能一時得利,最終卻會破壞整個循環,最終一起步入滅亡!”

    “試想,假若鬆江斷流,震澤將會變得怎樣?一開始肯定會水位高漲,甚至向周圍擴張,將周圍變成一片汪洋,進而成為更大的湖泊,但本該入海的水卻少了。單是震澤一家可能還無所謂,隻是周邊居住的人受災,無傷大雅,但如果天下的湖都這樣呢?”

    震澤就是太湖的古稱,而鬆江則是從太湖流出的江河中最大的一條,王羽借用鬆江斷流,太湖水漲來比擬豪強的擴張,也算形象。

    “結果不言而喻,海洋水位降低,雨水減少,江河枯竭,最後,湖泊也難以獨善其身,逐漸變成澤地,最後消散無蹤。就算如此,海畢竟還是在的,待湖泊消失後,天地會頑強的重新達成新的循環。”

    說的隻是個比喻,但無論王羽這個說話的人,還是聽者,神情卻都十分的鄭重。

    “孟卓先生,您想看到的,真的是這樣的景象嗎?”

    “將軍所言,確實有道理,不過……”張邈的語速異常緩慢,幾乎是一字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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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羽借由比喻來宣示青州的政治理念,很巧妙的迴避了直接的語言對抗和衝突,使得緊張的氣氛變得和諧起來。這當然不代表張邈已經被說服,隻是反駁的難度增加了不少。

    其實,不講理的人,從來都比講道理,而且會擅長講道理的人容易對付。

    前者說話,非黑即白,隻要根據自身的立場和利益做出判斷就可以了。去年,在陳宮的勸說下,張邈就做出了和青州對抗的決定,因為他覺得,和王羽似乎沒道理可講。

    而現在,王羽的比喻雖然很考驗人的想象力,但邏輯性卻也很強,再用先前的觀點來應對,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

    “……將軍似乎不是這麽做的。青州世家盡皆凋零,姑且不論,可在冀州,在城陽、琅琊以及東海,將軍對豪強采取的都是嚴厲打擊的策略吧?將軍自己也說了,世家從民間來,也是萬民的一份子,一概而論,加以嚴厲打擊,又豈是為政之道?”

    想了好一會兒,張邈終於找到了個最能站得住腳的論點。

    “治沉屙,需用虎狼之藥,非如此,不能立竿見影的受到成效。自桓靈以來,大漢朝就已盡顯頹勢,中平年間的大亂,更是將其推到了懸崖邊緣,天下人有眼再看,有耳在聽,哪怕沒什麽見識的愚民也知道,大漢朝病了,病得很嚴重……”

    “雖然黃巾的矛頭指向的是朝廷,但那隻是他們不懂,分不清朝廷和世家的區別,若是有人引導,我相信,他們會很高興的將矛頭調轉,指向他們真正的敵人。這是這個時代的大勢所趨,順勢者生,逆勢者亡!”

    王羽霍然起身,揮舞著手臂,語聲鏗鏘有力,滿溢著金鐵之音。

    “本將出道以來,百戰百勝,屢屢以弱勝強,為什麽?因為本將運氣好,而運氣從何而來?大勢所趨也!故有天下英傑紛紛相投,鑄就了這一支百勝強兵!相反,袁紹身為天下門閥之首,擁兵十萬,卻風光了不到一年就折戟沉沙,何也?無非逆勢者亡!”

    “若非鬆江這樣的河流被截斷,文和、漢升、公明、文則、子義這些良臣猛將又豈會盡歸王羽帳下?若非有這些臂膀的幫助,王羽雖有些韜略勇力,又豈有百戰百勝之理?既然乏人看出大勢,世風依舊,羽又豈能不下重手,革弊納新?”

    張邈四人相顧失色,半晌,一直沒說話的張超才答道:“王將軍雖然年少,但這份心胸見識,卻遠在超等之上了。”他看向張邈,意味深長的說道:“兄長,王將軍言之成理,青州的繁榮景象也不是虛妄,咱們,是不是不應該太過拘泥了呢?”

    顯然,他已經開始動搖了。

    張邈默然不答,還在權衡此事攸關的利弊,應聲而出的是臧洪:“敢問君侯,在青、冀用過了虎狼之藥,尊駕是不是要改用溫補之藥調理了呢?之前孔明小先生拿給我等的,貴軍與闕宣簽訂的條款,莫非就是藥方?”

    臧洪與張邈兄弟的關係,不是主從,更像是聯盟的同誌,即便是在這樣的場合,他也有獨立判斷和行事的權力。

    “雖不中亦不遠矣。”王羽頷首微笑。

    “此方有何道理?”

    “積水成湖,水滿則溢,都是不可避免的自然現象。任何強行扭轉的作為都是不理智的,本將隻是想多修幾條鬆江出來,給每條河都配上至少一條。如此一來,湖泊依然還在,卻不至再為禍患。至於人工的鬆江要如何挖掘,正要請各位集思廣益才好。”

    “洪知矣。”沉思片刻,臧洪鄭重起身,拱手為禮,沉聲道:“願與君侯共襄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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