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涑水河畔卻是一派車水馬龍,人頭湧湧的場景。

    一條長長的火龍由南至北的延伸著,一直綿延到了黑暗深處,前麵看不到盡頭,後麵看不到隊尾。離遠了看還不覺什麽,若是抵近觀察,肯定會被隊伍的氣勢嚇一大跳。

    隊伍中以老弱婦孺最多,這些人體力不濟,事情又多,即便是白晝下,趕路也快不起來。但此刻,每個人都咬緊了牙關,用堅定的眼神,望向前方不可測的黑暗,像是被那裏的什麽東西吸引著似的,沉默前行。

    迴蕩在星月光輝下的,除了牛馬牲畜鳴叫,車輪轆轆的聲響外,隻有沙沙的腳步聲連綿不絕。

    火龍看似緩慢的行進著,但真正知情又知兵的人肯定不這麽認為。從三日前會戰結束,連夜啟程開始,龐大的隊伍已經前進了一百多裏,平均以每天接近四十裏左右的速度在前進著。

    這個速度看起來不起眼,可是,隻要想想組成隊伍的是扶老攜幼的三十萬眾,就應該清楚,這是個多麽驚人的奇跡了。

    龐大的隊列綿延了幾十裏,前鋒已經過了周陽邑,後隊還沒抵達聞喜城。為了讓隊伍保持秩序,安排各隊的行程,負責組織工作的韓暹、楊奉在幾天工夫裏,便足足瘦了一圈。

    其他人當然也沒閑著,比如留在隊伍後麵斷後的潘璋、馬忠。

    最後一點火影搖曳著走遠,路邊草叢突然一陣晃動,兀然探出一個腦袋來。

    潘璋吐出嘴裏的草葉,很是不滿的抱怨道:“嗨,元直可真會使喚人,連個慶功宴都沒有,就趕著人上路,讓咱們斷後……說起來,他做事也不怎麽靠譜,怎麽不靠譜?這還不簡單,出風頭的時候是他,賣苦力的是咱們,這算是哪門子道理呢?”

    他的抱怨倒也不無道理,他在東山挖坑的時候,徐庶在安邑城中高座,好吃好喝;他在叢林中到處坑人的時候,徐庶隨便使了幾個小計謀,就把李傕、郭太兩個白癡給算計了;坑完人,自己又辛辛苦苦的跑去和壽恩會合,一起抓牛趕馬,做起了馬夫。

    到最後,徐庶享受著大勝後的榮光,受著眾人的追捧,誰又記得他這個無名英雄呢?

    一樣是人,差距咋就這麽大呢?

    頭頂的樹冠中也是一陣輕搖,馬忠雙腿掛在樹枝上,翻身而下,像蝙蝠似的掛在那裏,一邊晃晃悠悠,一邊不以為然的說道:“他不是當眾宣布,首功是你的了嗎?你還有什麽好抱怨的?”

    馬忠為人本就有幾分隱士的風範,要不是交友不慎,他可能壓根就不會出仕,而是在山裏自得其樂的當他的樵夫。

    這場大戰中,他偵查郭太和匈奴人的交易,確定時間,尋找地點,然後又要偵查匈奴人的動向,順便還找到了幾個野牛群。工作量和功勞不比誰小,可他就是什麽都不爭,和潘璋的對比倒是很鮮明。

    “呸呸呸,功勞是功勞,風光是風光!”潘璋連吐幾口,將嘴裏殘留的草汁吐掉,恨鐵不成鋼的說道:“我說壽恩,作為驃騎軍上將,俺潘璋的知交,你多少給點上進心好不好?”

    “可我還是不覺得有什麽不一樣。”潘璋的激動顯然是對牛彈琴,馬忠依然故我。

    “你啊……”對牛歎氣,以潘璋的饒舌,依然有些無語,他幹脆不再試著說服好友,而是自我抒情的說道:“救危難,摧強敵,然後在眾人麵前這麽一亮相,接受千萬人的歡唿,那是怎樣的一種感受啊!如果三天前,幾十萬人一起叫的是俺潘璋的名字……”

    “那你就死定了。”馬忠冷丁接茬,一開口就大煞風景:“功高震主,等迴了青州,你就等著被兔死狗烹吧。”

    “烹你個頭,你個烏鴉嘴!”潘璋大怒,一腳踹在樹幹上,用力極猛,生長了幾十年的楊樹一通亂晃,枝葉簌簌的落下了無數,偏偏馬忠晃來晃去,就是沒有掉下來的意思。

    “兔死狗烹的那都是什麽人?都是梟雄!咱家主公是什麽人?那是豪情蓋世的泰山小霸王!他會幹兔死狗烹這種沒品的事嗎?能嗎?能嗎?能嗎?”

    馬忠冷冷的答了一聲:“誰知道呢。”

    “你個死烏鴉,連主公都敢編排,老子不好好收拾收拾你,將來你準得因為這張嘴惹禍!”潘璋愈怒,幹脆挑起身,露胳膊挽袖子的,看那架勢,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動粗的意思。

    隻是他最後那句話未免有些沒自覺,馬忠平時就是個悶葫蘆,誰的嘴惹禍,也輪不到他,倒是潘璋自己很危險。

    馬忠沒有糾正好友的意思,他麵無表情的說道:“現在是霸王,將來就是雄主,再將來……前天你不是也聽見了?紫氣東來,日出東方。”

    潘璋不以為然道:“那有什麽?秦失其鹿,天下共逐,唯有德者居之,我家主公這般英明神武,將來做個皇帝又有什麽大不了的?當今天子就是董卓的傀儡,先帝把天下搞得天下大亂,主公愛民如子,怎麽就不比他們強了?”

    馬忠歎口氣道:“能不能做皇帝沒打緊,問題是,做了皇帝,主公就不再是主公了。”

    “什麽意思?”潘璋沒聽懂。

    “做了天子,治下就得用帝王心術了。帝王心術一用,你就要倒黴了;不用,主公就壓不住其他人,總有人會用陰謀或者其他什麽,向他挑戰,造反。當年的高祖用的就是帝王心術,所以韓信、英布一個接一個的倒黴,項藉不肯用,結果就眾叛親離,被群雄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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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悶葫蘆馬忠難得的一口氣說了很多話,結果就把話癆潘璋給鎮住了。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確實有點道理誒,”潘璋左手摘掉皮盔,右手在頭上一通猛撓,很苦惱的自語道:“可是,打天下不就是打仗,打贏了就招募人才治理,等有了錢糧再打仗再打贏就行了嗎?怎麽還有這麽複雜的道理?想不通,想不通誒。”

    “想不通就不要想,總之,不要亂出風頭就對了。”馬忠語重心長的告誡道。

    “俺……”潘璋下意識的正要答應,卻猛然醒悟過來,他抬手一指馬忠,罵道:“你這悶騷貨,開始說什麽來著?怎麽繞著繞著,就被你繞到這話題了?主公做不做皇帝,跟俺有什麽相幹?俺犯得上為這事兒犯愁嗎?再說了,元直不是說了嗎?這事兒可以當麵向主公請問。”

    “你敢麽?”馬忠撇撇嘴。

    “有什麽不……”話到嘴邊,潘璋又給咽了迴去,他確實不敢,他年紀不比王羽大,後者身經百戰,手掌萬軍,那股子氣勢壓得他多一句話都不敢說,哪敢當麵問這種敏感問題?

    不過這難不倒他,隻見他眼珠一轉,話鋒跟著一轉,笑嘻嘻說道:“這還不簡單,俺不敢問,楊奉他們不是要問嗎?倒時候俺就跟著一起聽唄。哈哈,你這憊懶家夥還有何話說?”

    馬忠確實沒說話,但不是被潘璋問住了,而是有其他情況。

    他猛地一揮手,右手五指張開,然後食指和無名指曲起,向潘璋打了個手勢。左手撮在唇邊,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唿哨,聽起來和夜梟的叫聲一般無二。

    兩個動作做完,他腰腹發力,竟是在樹上使了個鯉魚打挺般的動作,無聲無息的站在了樹冠中!同時,左手往肩上一探,右手在腰間一抹,一副弓箭已是赫然在手。

    潘璋同樣絲毫沒有怠慢,身形一伏,草綠色的頭盔扣上了頭頂,人已是伏迴了草叢之中。

    從馬忠發現有異,發出信號,到兩人重新隱蔽好,隻是眨眼的工夫而已,就算有人看到他們的身影,也很可能會錯以為是風吹樹搖,草暗驚風。

    他們兩個大半夜不睡覺,也不跟著大隊人馬趕路,當然不是為了出來乘涼。實際上,他二人擔任的是這場大撤退行動中,最重要,也最兇險的任務,警戒和斷後。

    這場撤退,徐庶采取了晝伏夜行的戰術。

    撤退的規模太大,行動路線上做不出什麽文章,隻能沿著涑水行動,很容易被人針對。

    郭太不足懼,匈奴人也嚇破了膽,但西涼軍卻不肯善罷甘休。

    徐庶的本意是將西涼軍多引點過來,順勢予以重擊,嚇破他們的膽。可李傕太狡猾了,雖然猶猶豫豫的中了計,卻不願意投入太多。結果他的騎兵損失雖然不小,但步兵卻連毫毛都沒傷到一根,威脅仍然很大。

    不得已,徐庶連夜下令撤退,等天亮後,再讓部隊安營。這一招大大出乎了李傕的意料,當他帶著騎兵殘部趕上來騷擾時,發現自己麵對的是在臨時營寨後麵嚴陣以待的白波精銳,騷擾機會一下就擱淺了。

    李傕也是心智堅毅之輩,當然不會輕易放棄,既然徐庶白天紮營,無隙可乘,他幹脆也晚上來偷襲。反正他的目的也不是一口吞掉整個白波軍,隻要拖延對方的行程,等到郭汜、樊稠來會合就成功了。

    徐庶當然不會讓他輕易得逞,於是,一場偷襲與伏擊的較量,在兩軍之間就此展開。作為此道的行家,潘、馬二將當然是對抗敵襲的急先鋒。

    到了今天,潘璋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夜戰了,他隻知道,這種戰鬥已經打了很久,而且持續不了太長時間了。

    “得得得……”馬蹄上包了布,蹄聲很輕,但潘璋可以通過地麵的震動判斷敵人的數量和方向,馬忠那雙靈敏的耳朵,更是能在很遠的地方就捕捉到很輕微的聲響。

    “咯……嘭!”官道上突然傳出了繩索突然繃緊的聲音,再接著就是倒地的巨響,在寂靜的黑夜中,傳得很遠很遠。

    隨後,官道兩邊的樹林中,也傳出了陣陣嘈雜聲,有壓抑著的驚唿聲,悶哼聲,重物倒地聲,堅硬的物體相撞發出的脆響,以及草木劇烈搖動發出的‘嘩嘩’聲。

    很快,樹林和官道就恢複了寂靜。馬忠搖搖頭,垂下了手中的弓箭,潘璋更是不加掩飾的發出了失望的歎息聲。

    嘈雜聲最接近的地方,離他二人的所在,也就是隱霧軍伏擊圈的最前線還有一百多步的距離,今天的敵人,放棄的實在太早了。

    “可是潘文珪將軍當麵?”官道上,有人揚聲高唿。

    “正是某家!對麵是哪位?趁著今夜月色正明,何不放馬過來,堂堂正正的一戰?”潘璋毫不猶豫的迴應,隻是話剛出口,他身形一轉,無聲無息的隱蔽到了樹背麵。

    “末將胡封,久聞潘將軍大名,今日領教了,他日有幸再會,告辭!”追擊三日以來,死在潘璋、馬忠陷阱中的西涼精銳已經超過了五百,胡封也是硬著頭皮追上來的。

    馬忠為人低調,徐庶也樂得藏一個殺手鐧,所以沒什麽人知道他,所有的戰績都歸了潘璋。這樣一來,後者的震懾力自然要加倍計算,知道潘璋在此,胡封哪裏還敢逞強?今夜月暗星晦,黑黢黢的,堂堂正正的放馬去踩你的陷阱?老子又不傻!

    扔下了十幾具屍體,胡封掉頭就跑,任憑潘璋現出身形,大喊大叫的挑釁,卻也不肯迴頭。

    喝罵了老好一會兒,馬忠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他淡淡說道:“文珪,別叫了,人都跑出數裏之外了,收拾收拾迴去吧,等大軍過了周陽邑,還得迴去接應留守安邑的兄弟。路,還長著呢。”

    “晦氣,晦氣,這些膽小鬼,真是氣死某了!”

    靠名聲就震懾了敵人,但潘璋一點都不覺得風光,他恨死徐庶了。要不是徐庶命令大軍晝伏夜出,他打的這幾十場斷後伏擊戰,會有多少觀眾,能出多大的風頭啊。

    真是想想都讓人抓心撓肝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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