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太史慈說錯的可不止一句話。各方使者的確被震懾到了,但沒人真正打消爭雄的念頭,隻是堅定了來之前的想法,對抗青州,不能急於一時,須得另尋良策。

    儀式一結束,劉虞和程昱就慌不迭的向王羽告辭。

    “王驃騎的兵威煊赫華夏,今日起,天下群雄,塞上諸胡,想必再無人敢於側目相視了。”劉虞控製情緒的本領,讓王羽極為驚歎。

    剛剛吃了那麽個大虧,閱兵典禮上,想必也是震駭非常,但此刻,老頭卻表現得想個沒事人似的。語氣、神情都極為誠懇,雲淡風輕、看淡榮辱的氣度,擺了個十足,以王羽的眼力,也看不出半點破綻來。

    當然,老頭這話裏雖然沒帶刺,但也不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王羽注意到,聽到這番讚譽,一旁程昱眼皮子就猛跳了兩下,顯然是有所觸動。

    王羽拱手為禮,淡然一笑道:“使君謬讚,羽愧不敢當。”

    “王驃騎年雖少,氣度卻深如淵海,便是當年的霍驃騎,也未必及得上將軍今日……”

    劉虞似乎轉變了策略,打算轉對抗為捧殺了,本來隻是告個辭,他卻拉著王羽的手,絮絮叨叨的沒完沒了,各種讚譽之詞不要錢似的往王羽身上砸。這次,老王匡都聽不下去了,想要出言謙遜幾句,但劉虞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又哪裏插得上嘴?

    “哪裏,哪裏,羽自忖有些本領,但又豈能與封狼居胥的霍驃騎相比?以實績論,恐怕連十分之一都及不上。”王羽不在乎那麽多,搶著打斷了劉虞的話頭,然後揚聲道:“十一……”

    “末將在!”李十一閃身而出。

    “等下送劉使君出去時,記得從得勝山走,也好讓使君看看,本將到底是不是在謙虛。”王羽很隨意的揮揮手,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老劉給打發了。

    捧殺這套路太老套了,也不怎麽合時宜,若放在自己剛起兵那會兒,倒是挺有殺傷力的。現在麽,有沒有這招,會有很大差別嗎?

    天下群雄本來就視自己為眼中釘了,如果聯盟能解決問題,你當他們不會四麵圍攻嗎?可惜,他們做不到,除了曹操和沒到場的張楊、高幹之外,其他諸侯甚至都沒有與自己的領地接壤的地方。

    而張燕的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對張楊、高幹的屏蔽。到了現在,青州得天獨厚的戰略優勢,就要全麵發揮出來了。

    “喏!”李十一抱拳應諾,虛手延客,劉虞雖然意有不甘,也是無可奈何,隻能率眾離去,心裏倒是在納悶,高唐附近,什麽時候多出了個得勝山?莫非這小子得意忘形,把鳴石山的名字給改了麽?

    劉虞如何想法,王羽已經不在意了,他施施然轉向了程昱。

    “仲德先生為何走得這麽急?莫非有人招唿不周,觸怒了先生嗎?”

    程昱拱手為禮,持禮甚恭:“不敢,實在是軍中事務繁多,又叨擾了這麽長時間,不得不迴返了。貴軍的軍容軍威,以及君侯的止戈存仁之意,程某自會轉達給我家主公,若兩家聯手,平定亂世,想必也是指日可待。如此大事,實在容不得程某久留。”

    “原來如此。”王羽點點頭,突兀問道:“不知貴上接下來的行止如何?可是要揮師西進,攻略關中、洛陽嗎?”

    程昱一怔,尚未答話,隻聽王羽自問自答,語重心長的說道:“若當真如此,曹將軍可得小心些,董卓擁兵十萬,人馬彪悍,更有西涼的百萬羌胡、叛軍可以調用,大戰若起,怕是難以速決,曹將軍當慎之。”

    “……”程昱臉色一滯,強笑道:“君侯的教誨,程某自當轉達給我家主公。至於西進關洛之事,程某雖位卑職低,不得與聞機要,但以理度之,想必以主公的沉穩,也不會擅興刀兵,此事不過人雲亦雲,隻是子虛烏有而已。”

    兩人一問一答,看似平淡,其實暗藏了許多刀光劍影。

    王羽提出曹操西征之意,暗示程昱,他會提醒董卓,令其全力迎戰,使得曹操西征的阻力大增。

    程昱雖然吃了一驚,但迴答得也是滴水不漏,特別是那‘沉穩’二字,更是不軟不硬的反擊了王羽一下。暗示曹操行事的風格是謀定後動,有了把握之後,才會真正發動,就算王羽提醒了董卓提防曹操,也未必能起到效果。

    王羽用欣賞的眼光,重新打量了程昱一番,忽然展顏一笑道:“仲德先生行事言談都頗有古人之風,特別是這綿裏藏針的本領,確實讓人驚歎。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賢臣則主而事,先生在兗州既不得意,而我青州領地、人口驟增,正在用人之時,先生可願屈尊?”

    以王羽所知,大人物說話,都喜歡用瞬間轉移話題的方式,主導談話的走向。他平時不用這些心機,但偶爾用一用,倒也有奇兵突出的效果。

    程昱又是一怔,片刻後,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無奈答道:“君侯厚愛,昱愧不敢當,然則,古語亦雲:一馬不韝雙鞍,忠臣不事二主,曹將軍待昱甚厚,實不忍棄之。”

    他也沒想到,王羽竟然公開挖角,還挖得這麽理直氣壯。但不得不說,有那麽一瞬間,他還真的有些意動。畢竟青州的勢頭更好,曹操就算順利拿下關洛,與王羽也就是平分秋色的局麵,若是拿不下,等王羽緩過手來,曹操壓根就沒有抵抗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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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動搖也隻是那麽一瞬間,最終還是理智占了上風。不說其他,單說出使之時背棄主家的名聲,就不是程昱願意承受的,跟別提轉換陣營涉及的諸多現實問題了。

    “那就太遺憾了。”王羽歎口氣,卻是不依不饒:“與先生無緣,是羽福氣不夠,也無法可想。不過,對先生這樣的高士,青州的大門始終是敞開的,哪怕他日兵戎相見,等到勝負分明之時,先生若迴心意轉,同樣不晚。”

    “君侯厚意,昱愧領之。”程昱一邊辭謝,心中也是大叫邪門。

    王羽和他不是第一次見麵,去年王羽大婚之時,就是他代表兗州出使的,當時王羽的言辭還很有些不客氣,現在怎麽突然有了這麽大的轉變?

    是勝利後,改變了姿態?還是說,通過什麽事對自己的才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又或者……程昱眉頭微微一皺,突然想到了一個很荒謬的可能性:王羽打算通過自己,向曹營中的其他人,或某個人傳達某種信息?

    “敢教君侯知道,昱此番來……”不管王羽到底是什麽目的,既然他擺出了以禮相待的姿態,程昱自然也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他順勢提出了出使的主要目的。

    “好說。”王羽很大度的一擺手:“子孝將軍力戰身死,某亦敬之,並未斬首記功;誌才先生之死,本就是個意外,仲德先生隻管將其領迴安葬便是。”

    程昱聞言,心中頓時一鬆,深深一揖,拜謝道:“君侯大度,程某代我家主公謝過了。”

    拜謝王羽,出了中軍,看著帳外恭候著的幾個熟悉或不熟悉的麵孔。特別是看到閻象和陳珪偶爾對視時,冒出來的火花,以及荊州來的那個少年滿是警惕的眼神時,程昱僵硬的嘴角扯了扯,露出一個滿是自嘲意味的苦笑來。

    青州的強勢無可逆轉,但想用從前對付董卓的辦法對付王羽,顯然也是不可能的。

    時過境遷,聯盟已經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各家之間互相算計還來不及呢,誰會安心將背後放給別人?

    徐州原本是來抗議的,與袁術的使者接觸後,卻發現了一個更大的危機——袁術的實力比不上王羽,但他的優勢在於不要臉,隻要閻象成功說服青州不幹涉,徐、淮之間的戰事,怕是難以避免了。

    而荊州方麵,比起遠在青、冀的王羽,劉表等人更擔心的是自家。

    雙方隔著小半個南陽,已經近在咫尺。如果放棄東線,曹軍隻有西、南兩個方向可以攻略,劉表無疑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他這次遣人來,很可能是來與青州商談結盟事宜的!

    遠交近攻,本就是諸侯之間永恆不變的規律。而派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人來,顯然也是為了顏麵著想。

    自家主公的爭雄之路,可謂荊棘遍布,而王羽中原霸主的地位,事實上已經達成,接下來要何去何從,讓人無法不覺得迷茫啊。

    程昱木然走出營門,心中思緒起伏。

    眼下最值得依靠的,似乎也隻有劉虞了。想到這裏,程昱舉目四顧,想看看劉虞是否還在,能不能先行接洽一番。

    平原四周地勢平坦,視野極為開闊,程昱很快找到了目標,劉虞那輛標誌性的牛車,正停在一座小山旁,想必那就是王羽口中的得勝山了。

    也不知那山到底有什麽古怪,他離得雖遠,但還是隱約聽到了陣陣喧嘩聲,程昱心下疑惑,想了想,低聲吩咐隨從一聲,然後快步往劉虞所在方向走去。

    “高唐附近,不是沒有險要地勢嗎?”程昱沒來過高唐,但對作為河北大戰休止符的那場大規模會戰,卻知之甚詳。正因為無險可守,袁紹的大軍才會一朝崩潰,就變得不可收拾。

    隨從兼向導恭敬答道:“是,除了鳴石山高過十丈之外,連丘陵都很少,這得勝山也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也許是青州那邊人工堆起來的?”

    “堆起來的?”程昱心下大奇。為了炫耀武功,就堆座山起來?這是什麽規矩?隻聽說有人用首級堆京觀震懾敵人,哪有人會堆山……咦?不對,這不是山,而是……

    程昱一個念頭還沒轉完,隻聽身旁‘噗通’聲連響,幾個隨從先後倒地,手指哆哆嗦嗦的指著得勝山,臉色慘白,嘴唇上下顫抖,半晌才哆嗦著吐出了幾個字。

    “人,人,是人頭啊!”

    程昱大吃一驚,凝神看時,頓時渾身冰冷,腿上一軟,險些也步了隨從們的後塵。

    可不是人頭怎地?這得勝山,就是由成千上萬個人頭堆疊而成的!

    走得近了,甚至能看到人頭上的表情!表情各異,但每顆人頭上,都瞪著一雙圓睜的眼睛!空洞的眼神中,還能看到恐懼和悲哀,臉上的表情則是從兇狠到乞憐,不一而足。

    站在山前,麵對著那些瀕死前的表情,被無數雙空洞的眼神注視著,饒是程昱見多識廣,養氣功夫極好,也隻能是勉強挺著不摔倒罷了,身體卻不由自主的戰栗不停。

    “嘔……”幾個癱倒在地上的隨從狂吐不止。戰亂後初定,曹操派給程昱的護衛,也算是勇士了,但冷丁看到這種地獄般的景象,還是被刺激得不輕。

    另一邊,劉虞的隨從卻是在哭喊著咒罵。

    死的人與幽州方麵沒有直接關係,但從人頭上的種種特征可以輕易辨認出,死的,都是草原人!與草原關係緊密的幽州眾人,難免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更是令他們既驚且懼。

    “現在是冬天,還不要緊,等過些日子,建城的工作緩一緩,我家主公會命人在這座京觀上覆上土,將其建築成半永久性的景觀,供後人憑吊……”

    唯一神色自若的,就隻有李校尉了,他麵帶微笑,像是後世的職業導遊似的,對得勝山的由來和意義做著極為詳細的說明。

    “各位請看,在山頂上的那個,就是袁紹的人頭,他勾結胡虜,入寇中原,是整個華夏的敵人,所以,不但要讓他成為京觀之中唯一的非胡人,而且還要立碑山下,以彰其事。”

    說著,李十一往山腳下旁的一塊石碑上一指,眾人木然轉頭,正見那石碑上刻著兩排大字:“大漢驃騎軍盡誅兩萬胡騎並漢奸袁紹於此,以儆效尤!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碑上的文字也不知是用什麽書寫的,呈現出來的是一種動人心魄的血紅色,聯想到這龐大的京觀,一股沛然莫當的殺氣,撲麵而來。

    看著劉虞灰敗的臉色,幽州眾將惱羞成怒般的神情,校尉李十一臉上的微笑,程昱心中突然泛起一個疑問:劉虞這個盟友,真能指望得上嗎?欺軟怕硬的胡虜,真的敢為了劉虞火中取栗,和王羽這個恐怖的屠夫對上嗎?

    他不知道答案,隻有一顆心在不斷的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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