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三更,冬夜的嚴寒如同水銀瀉地般無孔不入,透過身上的戰襖,一絲絲的滲入身體,試圖將所有的熱氣都驅趕出去。

    然而,這並不是於禁感到戰栗的原因,帶給他這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的,是他在深夜的某一刻,看到的景象。

    最初,隻是一點火星在黑暗深處炸開,轉瞬即逝,快的幾乎讓人以為看到了幻覺,但一直全神貫注的於禁很清楚,那不是錯覺。

    仿佛種子破土一般,那點火星轉眼間便綻放成了一朵小花。隨即,火花開始擴散,一圈圈漾開,仿佛水麵上的波紋,然後,這些波紋變得薄厚不一,淩亂開來。下一刻,卻又是象被什麽東西所吸引,猛的匯聚在了一起,形成了一根巨大的光柱,徑直向東南延伸開來。

    這才是於禁戰栗感的源頭。

    看到這景象的第一時間,一個匪夷所思,卻又在情理之中的念頭浮現在他腦海之中,公子……得手了。

    營內爆發出的,震天般的喊殺聲,更是成為了明證。若非公子已然得手,縱使被發現了,又怎麽會掀起如此規模的動亂?

    即便遠在半山,無法分辨出喊殺聲的具體內容,但於禁還是清晰的感受到了西涼軍的情緒。

    那是一種夾雜了恐懼、焦慮,以及憤怒的情緒!

    於禁很肯定,此刻,隻消他手上有數百精兵可用,也不用多做布置,一個全軍突擊的命令便足矣,全勝可期!這支由數千西涼精銳組成的軍隊就算不全軍覆沒,也得損失過半,徹底失去戰鬥力。

    一人之力,竟至於斯!於禁何幸,得以親眼見證之!

    震撼過後,湧起的是擔憂,那是對王羽安危的牽掛。

    到底是身經百戰的精銳,隨著時間的推移,西涼軍已經從最初的混亂無序中恢複過來。秩序恢複的同時,也有了明確的追擊方向,眾寡懸殊之下,就算公子本事再高,也無法確保無虞。

    若是在今日之前,於禁肯定不會這麽關注自家公子,但見識過了王羽的手段魄力之後,他已經將王羽視為了未來的希望。

    所謂私兵,其實是從春秋戰國時代的門客衍化而來,當日信陵君竊符救趙,為他奔走的侯贏、朱亥,都是門客。其前途命運,與所在國家隻有間接關係,與主君才息息相關。所以,當年的朱、侯二人在信陵君違背魏王旨意時,依然死心塌地誓死相隨。

    這就是門客的忠義。

    以門客自居的於禁,時常會對主家的前途感到憂慮。

    家主王匡為人磊落,忠君守義,然而,卻不通權謀之道。如今,亂世的征兆已經很明顯了,這麽一個老好人,有可能拚搏出一片天地嗎?

    於禁很懷疑。

    當初大將軍何進派出去招兵的府掾,遠不止一兩個,光泰山郡就有兩人,一個是王匡,另一個則是濟北相鮑信。

    後者如今擁兵近萬,在兗州混得風聲水起,地位權勢遠在王匡之上。於禁時常會設想,如果當年他跟著鮑信,現在會怎樣?

    按說他受了王家的供養,就不應該有別的心思,但王家的前景實在黯淡。王匡不擅權謀,好歹還能算是個仁厚之主,對於沒太大野心的於禁來說,倒也值得盡賓主之誼。

    王匡後繼無人,這才是致命傷。

    王匡早年無後,老來得子,全家上下都是愛若珍寶,寵溺異常。長於深宅婦人之手,十五歲之前連王家大門都沒出過,最誇張的是,他十歲才斷奶!

    人之初生,都差不多,培養方式很大程度決定了人的性格,王家那種方式養出來的孩子,會是個英雄才見鬼了呢。

    於禁的失望,便源自於此。

    其實不單是他,王家兵當中,原來也頗有些有本事的,山東多豪傑,泰山最無雙,這話自不是空口白話說出來的。

    但時至今日,那些人都已經紛紛散去,剩下的,泰半都是些隻想著拿餉吃糧的。

    於禁隻是沒有野心,而非自甘墮落,又怎會甘於如此?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主家如果太不堪,他自家的性命也是堪憂,於禁怎麽可能一點其他想法都沒有?

    然而,就在幾個時辰前,他的想法改變了。

    原因自然是王羽。

    孤身入敵營,視千軍於無物,取上將首級如囊中之物!單是這份氣魄,就堪稱蓋世無雙了。

    其本領手段更是無比驚人!

    於禁堅信,手下若是有這麽一群斥候,哪怕每個人的水平隻有王羽的一半,或許一兩成就夠了。從今往後,都隻有他偷襲別人的份兒,誰想偷襲他,絕對比登天還難。

    這不就是穩立於不敗之地的意思麽?

    於禁對王家的信心,驟然高漲。

    若不是王羽行事太過霸氣,他拚死也要把這位未來之星給勸迴去。隻可惜,他終究還是沒能勸得動這位性情大變的公子,隻能滿懷焦慮的向敵營眺望。

    然而,黑暗中舞動著的,卻隻有風吹樹搖,雲聚雲散,不見那個豪氣幹雲的身影。

    如今,形勢的走向越發的離奇,也愈發的兇險,於禁卻隻能幹看著,什麽都做不了,第一次,他對自己的武藝低微,感到了焦慮。他手握刀柄,惶急走來走去,恨不得拚命衝下去,哪怕拚了自己的命,也要幫公子殺出條血路來。

    實際上,這種時候,武藝再高也沒用,黑暗中,火光裏,不知多少人在穿梭往來,連敵我都未必辨識得清楚,還談什麽幫忙助戰?

    “轟!”

    正焦急間,一聲巨響,寨牆坍塌,然後,於禁再次聽到了自家公子的聲音。

    王鵬舉?呂溫侯?

    於禁被這些信息搞迷糊了:鵬舉似乎是公子的字,而且是現取的字……呂溫侯就不用說了,可問題是,呂布怎麽會在這裏?而且還跟公子交了手?貌似……還吃了點小虧?

    更奇怪的是,公子潰圍而出,西涼軍竟然不追,反而自己打起來了。

    離得遠,天又黑,於禁看得並不是很清楚,不過,他畢竟在山上,除了喊殺聲之外,還可以看到不少跡象,比如亂飛的人影,和不斷倒塌,乃至起火的軍帳什麽的。

    於禁越發的茫然了:要不是自己全程隨同,肯定會以為公子另安排了一路奇兵,否則,就是西涼軍內訌了,主將被刺殺,不追刺客,卻自己內訌,西涼人是瘋的嗎?

    “啾啾……啾啾……”

    正焦慮間,於禁卻突然聽到了幾聲不該有的鳴叫,似乎是畫眉的叫聲,可是,現在明明就……他心中一動,繼而,一股狂喜湧上心頭。

    “是公子嗎?禁在此處。”

    低聲重複了幾遍,不見迴應,於禁正猶豫著要不要再大點聲,下一刻,他麵前卻出現了一個黑影,就像是憑空出現的幽靈一般!

    於禁大驚失色,若不是心頭還有幾分理智,差點就拔刀砍過去了。

    “……公子?”

    “有勞文則久候,辛苦了。”聽到那熟悉的爽朗笑聲,於禁心中方才一定。

    “公子孤身犯險,尚揮灑自如;禁隻是登高遠觀,何苦之有?慚愧者,應該是禁。”

    王羽一擺手,灑然道:“暗殺行刺,乃是劍走偏鋒,非是正途,危急關頭,亡命一搏倒也罷了,若是專注於此,遲早要吃大虧。我看中文則的,是你的韜略,而非此等邪道,何慚之有?”

    “……”於禁大為感動,一時無語,過了片刻,才指著山下問道:“公子既已脫險,西涼兵馬卻是在……”

    “他們在內訌。”王羽迴頭看看,隨口答道:“本來想殺個牛輔,結果撞見了董卓……耍了點小把戲,沒想到他們還挺配合……”

    王羽本來隻是想搞點亂子,稍微阻擋一下呂布,誰想到猛人這麽配合,不解釋不說,還開嘲諷。那些西涼兵本來就不明真相,對呂布和並州軍沒準兒還有點鄙視,所以雙方就這麽不管不顧的打起來了。

    一邊說話,王羽一邊活動著腳踝,那破天一戟著實厲害,自己明明踢的是側麵,腳踝竟然還是受了傷!

    馬中赤兔,人中呂布,果然名不虛傳!等恢複了巔峰狀態,倒是要再來會會他,敵愈強,戰意愈盛,王羽鬥誌昂揚。

    他說的隨意,於禁卻聽得心神搖曳。

    隻身入營,刺傷國賊,然後在天下無雙的呂布的追擊下,從容脫身,順便還用了把離間計,將西涼軍營徹底攪亂!

    心悸於其中的驚心動魄;

    震撼於王羽的權謀手段;

    感慨於人生的際遇無常;

    一股濃烈的情緒湧上心頭!

    一句鄭重無比的誓言,驟然脫口而出:“主公真神人也!禁感佩無狀,願誓死追隨!”

    “甚好!”王羽大喜。

    出自自家隊伍的名將,他當然不會放過,然而,死心塌地的追隨,和純粹上下級關係,純粹是兩碼事。

    一諾千金!有了這話,就不用擔心於禁被人挖角了。

    王羽的稱雄之路剛剛起步,於禁的意義非比尋常。後者最擅長的,不是韜略計謀,而是練兵!

    用前世的術語來說,於禁是全兵種特長,最精擅的是步兵、弓弩兵,但騎兵運用,他照樣很有心得,最誇張的是,他還會練水軍!

    赤壁之戰,曹操殺了蔡瑁、張允之後,新任的水軍提督就是於禁。

    說白了,於禁就是個萬金油,怎麽用怎麽有理。如今王羽的勢力還很薄弱,人才稀少,於禁這樣的全職高手,對他的意義,比張飛、關羽那樣的萬人敵還大。

    當然,王羽自己也會練兵,而且同樣也是全兵種特長。

    但是,他擅長的練兵法門,是熱兵器時代的,對冷兵器的戰法和練兵術,他就一竅不通了。取長補短,融會貫通需要時間,而他和河內軍即將麵對的,是連場大戰,哪有空搞這些?

    有了於禁這個副將,自然再好不過。

    烈烈長風中,王羽傲然四顧:“文則,相信我,這隻是個開始,咱們縱橫天下的日子,還在後麵呢。”

    於禁舉拳過眉,慨然應諾:“主公旌旗所向,便是禁刀鋒所指。”

    若有所覺般,山下的大營中,西涼軍的喊殺聲更加響亮,戰況也更加激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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