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錢並不像平常所說的那樣,是一切邪惡的根源,唯有對金錢的貪欲,即對金錢過分的、自私的、貪婪的追求,才是一切邪惡的根源。

    ——納·霍桑

    1

    零利超市是龍番市最大的一個超市,每天顧客絡繹不絕。它所在的位置也是龍番市商業最集中地帶的中心,占地麵積也很大。

    零利超市的門前廣場甚至比龍番市的市民廣場還要大,全部用來停車。每天下班時間,零利超市的停車廣場就成了龍番市最熱鬧繁華的地方,來往車輛川流不息。

    曹強是市公安局政治處的一名民警,因為在機關單位工作,相對於當交警的妻子來說,時間比較穩定。因此,曹強就擔負起了每天到超市購物、買菜的“重任”。

    這一天,曹強像往常一樣,下了班以後就來到零利超市買菜。買完菜之後,推著購物車走向停車廣場。在這個季節,日落時間是下午六點十分左右,而日落半個小時後,天基本上就黑了。曹強走出超市的時候,是六點半,天已經擦黑。

    西邊的停車場是整個停車廣場中車輛最少的。因為需要從入口處繞一圈才能來到西側,所以很多人不願意停在西廣場。但是正因為車少,不怕麻煩的曹強每次都會選擇在這裏停車,不僅容易找到車位,更是方便進出,被別人擦碰的概率也小。

    在走近自己轎車的時候,曹強瞥見了不遠處的一絲紅光。在擦黑的環境裏,有任何一絲光芒,都是很容易被發現的。

    曹強向紅光看去,看得並不真切。仿佛這一束光芒是從一輛轎車裏散發出來的。曹強左看看,右看看,可能是因為他買菜的動作快,較其他人先出了超市,所以這個時間點,西廣場上還真是看不到其他人的人影。出於職業的敏感,曹強覺得自己應該管一管這個閑事。

    曹強把購物車裏的東西放進轎車,向紅光所在的西北角走了過去。果然,那裏的停車位停著一輛轎車,看外形,還應該是一輛高檔轎車。在接近這個停車場最角落的轎車時,突然,“嘭”的一聲,把曹強嚇得打了一個踉蹌。

    曹強沒有看錯,紅光果真是從轎車裏散發出來的。而且,紅光是火!

    “嘭”的一聲,是大火燒炸了車窗玻璃。隨著這一聲巨響,滾滾濃煙從轎車裏翻滾了出來。曹強嚇得倒退了幾步,大喊:“著火啦!快來人救火!”

    那一瞬間,曹強瞥見了這一輛藍色奔馳的車牌號碼,正是他的同事董建武家裏的轎車。

    在火光從車窗裏翻滾出來的同時,大火瞬間把轎車吞沒,縱使有一百個曹強,也無能為力了。曹強顫抖著撥通了119。

    此時西停車場上開始聚集了一些人,有剛剛從超市出來的顧客,也有超市的保安,還有經過的路人。大家七手八腳地敲開超市大樓裏的消防栓接水,有的拿盆,有的拿桶。這輛藍色的奔馳已經沒有挽迴的餘地了,大家都在盡可能地保住停在奔馳附近的其他轎車。

    不一會兒,一輛消防車唿嘯著開到了現場。一分鍾之內,水槍開始朝藍色奔馳上噴射。曹強站在消防車的後麵,用顫抖的手撥打著董建武的手機,一遍一遍,無人接聽。

    當大火被消防隊撲滅的時候,藍色的奔馳已經成了一個焦黑的汽車框架,車胎已經受熱漏氣,車牌照被燒得掉了下來,在一堆黑色的炭末中格外醒目。

    “哎喲,這麽好的車,也會自燃啊?”

    “天兒還這麽冷,怎麽就能自燃呢?”

    “是不是開空調了呀?”

    圍觀的群眾議論紛紛。

    不一會兒,一個推著購物車的男人,扒開人群走進了現場,看了看焦黑的汽車框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董哥,你的電話怎麽打不通,怎麽迴事?這是怎麽迴事?”曹強扶著坐在地上的男人,大聲問道,引得圍觀群眾的視線全部聚焦到了這裏。

    董建武坐在地上愣神,突然大喊一聲跳了起來:“小玲!小玲在車裏!小玲在哪裏?”

    而與此同時,靠近轎車進行搜查的消防隊員高聲喊了一句:“排長,車裏有一具屍體!”

    我們勘查小組下午接到一起信訪事項的邀請,到龍番市所轄的龍西縣檢驗複核一具屍體。這是一起自殺案件的屍體,家屬對縣級公安機關法醫檢驗的結論不服,要求重新檢驗鑒定。為了確保原鑒定結論的準確,應家屬的要求,我們勘查小組會同龍番市局的韓法醫一起,到龍西縣複檢。

    屍檢不難,解釋工作卻不簡單。要用最通俗的語言,把屍體上的一些征象解釋給死者家屬聽,獲取他們的理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所以這一份並不難的屍檢工作一直進行到六點多才結束。

    “為何我剛才檢驗的時候,就感覺一陣陣陰風直吹我的腦頸把子啊?”大寶脫了解剖服,摸了摸自己的頸子。

    龍西縣的趙法醫笑了笑,指了指大寶背後的窗戶說:“你看,這塊玻璃碎了,好久了,一直都沒人修。今天刮風,你站的位置正好對著風口,所以陰風就刮你身上了。”

    “為何不修?”我走到窗戶旁邊看了看破口,說,“這應該有幾個月了吧?冬天你們都是怎麽過來的?等到了夏天,這麽大破口,怕是解剖室的空調都要不好使了吧?是因為局裏不撥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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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倒不是。”趙法醫指了指牆角的一塊玻璃,說,“錢倒是不缺,你看,我們都按尺寸裁了玻璃迴來。可是我們不會換啊,也找不到人來修啊。”

    “為什麽?”大寶一臉驚訝。

    “人家都不願意來殯儀館幹活。”趙法醫說,“更別說是解剖室了。”

    “我的天哪,至於嗎?”大寶覺得不可思議。

    “你看看。”我苦笑了一下,說,“我以前在微博上說我們風裏來、雨裏去、烈日下、寒風中幹活,很苦。還有人說,那你們比農民工更苦嗎?是啊,我們體力上確實沒有體力勞動者艱苦,但是我們還得承受更多的心理壓力。有驚恐、有惡心、有血腥。你看看,這來殯儀館人家都不願意,而我們天天進出這裏,直接接觸屍體。”

    “你就別發牢騷了。”大寶笑著從我們的勘查車裏拿出一個工具箱,說,“我來幫你們換玻璃。”

    “你會換?”趙法醫狐疑地看著大寶爬上了器械台,用螺絲起子開始幹活。

    “我告訴你,師父告訴我,當一個法醫,就得是‘六匠合一’,什麽都得會。”大寶咬著牙轉著螺絲起子,說。

    “什麽叫六匠合一?”趙法醫饒有興趣。

    “因為要用鋸子,所以掌握木匠的技能;因為要用骨鑿,所以掌握瓦匠的技能;因為要用取髓器,所以掌握鎖匠的技能;因為要剃頭,所以掌握理發匠的技能;保存骨骼要刷漆,所以掌握漆匠的技能;因為要縫合,所以掌握裁縫的技能。”大寶如數家珍。

    “正經的你倒是記不住。”我笑罵,“那火災現場,我們還得扒拉灰,是不是還掌握清潔工的技能?”

    已經出門洗手的韓法醫又返迴了解剖室,說:“市裏發生了火災,死亡一人。”

    所有的人都一臉黑線地看著我。

    我攤攤手說:“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韓法醫不明就裏,說:“我們得趕迴去。秦科長,陳總讓我通知你們,和我們一起趕赴現場。”

    “亡人火災都一定要去的嗎?”我揉了揉酸痛的腰。

    “你烏鴉嘴,你惹來的事情,不去就行了?”大寶說。

    韓法醫一臉嚴肅,說:“可能是因為涉及我們市局政治部的民警。”

    我們拖著疲憊的身軀,登上了韓亮駕駛的警車。就連出起現場不疲不倦、不眠不休的大寶也嘟囔了一句:“杜洲的事情還沒著落,這邊案件倒是停都不停。汽車自燃的事故常有,總不能讓我們都跑一遍吧。”

    “對了,說起杜洲的事件,這兩天依舊沒有任何消息嗎?”我問,“那具高度腐敗的無名女屍,也沒找到屍源?”

    思考了兩天,我那種直覺依舊存在,總覺得無名女屍和杜洲失蹤這兩個事件,有著那麽一點聯係。

    程子硯說是有問題向林濤請教,讓林濤坐上了市局的勘查車,韓法醫無奈,隻能擠到我們車上。問起這個問題,正好是韓法醫的管轄範圍,他說:“你們那個朋友失蹤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是無名女屍的事件,我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組織病理檢驗支持死者可能是因為哮喘引發了支氣管痙攣和喉頭水腫,最終窒息死亡的。現場環境偏僻,沒有得到及時救治,是她死亡的輔助原因。恥骨聯合我們也分離好了,判斷死者24歲左右,沒有過生育史。”

    “失蹤人口庫呢?”我問。

    韓法醫說:“dna入庫了,而且也掛了好多地方的懸賞,到目前為止,沒有人前來進行認屍。”

    “奇了怪了。”我說,“這麽年輕的孩子,平時家裏人對她照顧得也應該很好,怎麽丟了以後就沒人找呢?她也不會是走了很遠走到龍番的呀,應該就是附近的人。”

    查屍源沒有結果,沒有讓我意外失望,反而讓我心中的疑竇叢生。

    “畢竟看起來不像正常人,而且看穿著,家裏條件也應該很差。”韓法醫說,“現在就害怕這是一起親人遺棄的案件。”

    “要遺棄早就遺棄了。”我說,“還等到24歲?”

    韓法醫攤了攤手,表示無奈。大家都沉默了,各自思考著問題。

    龍西縣距離市區不遠,市局和我們的勘查車很快就駛達了現場所在地。因為是位於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所以現場周圍聚集了大量的圍觀群眾,甚至導致現場附近的幾條主幹道交通擁堵。一個中隊的交警在現場附近來來迴迴忙碌地走著,竭盡全力疏導交通,驅離停車張望的無關人等。

    正因為圍觀群眾多,所以現場保護反而更加嚴密了。市局調集了附近三個派出所的備勤警力,把整個零利超市西廣場全部用警戒帶封鎖了起來。原先停留在西廣場的車輛已經全部讓車主開走。

    董建武因為情緒過度悲傷,被民警扶進了警車。曹強正在比畫著和民警說些什麽。

    “你聽說了嗎?死的是一個警察的老婆。”

    “警察家開奔馳啊?”

    “是啊!肯定是貪汙腐敗來的。”

    “死了活該。”

    幾個圍觀群眾正嘰嘰喳喳地說著,沒有注意到剛剛下車的我們。

    “誰說警察家不能有錢?”韓亮可能是感同身受了,衝過去說,“警察的老爸不能有錢嗎?警察的老婆不能有錢嗎?哪條法律規定警察一定要騎助力車上下班的?警察家裏的人依法依規做合法生意,不沾公家的光,靠自己的本事賺錢,不行嗎?你們憑什麽說人家?對得起死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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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把拉過氣鼓鼓的韓亮,低聲說:“你有必要這麽激動嗎?別人說就說唄。”

    那幾個嚼舌頭的人被韓亮猛然幾句噎得說不出話來,隻丟下一句:“神經病啊。”

    我安撫了一下韓亮的情緒,走到之前就認識的曹強的身邊,問:“怎麽了?”

    “可能是汽車自燃。”曹強的情緒已經平靜了下來,說,“董建武的老婆,柏玲燒死在車裏麵。”

    接下來,曹強把他發現的整個經過說了一遍。

    我皺著眉頭聽完,然後說:“汽車自燃,一般都是在引擎部位出問題,也會在引擎部位先燃燒起來。那麽我們看見的應該是車頭先冒煙。可是從曹主任的話來看,起火點應該在車廂內。除非是車廂內有火源,不然怎麽也不會是車廂內先起火,燒碎了玻璃以後,煙才冒出來。”

    “柏玲和董建武生前抽煙嗎?”主辦偵查員問身旁的偵查民警。

    民警搖搖頭,說:“都不抽。”

    “那會是什麽引燃轎廂?”主辦偵查員說,“而且火還那麽大!可以做助燃物檢測嗎?”

    “對汽車做助燃物檢測毫無意義。”我說,“汽車的油箱裏有汽油,燃燒之後,油箱的汽油自然會作為助燃物助燃,所以助燃物肯定能做出汽油成分,但這又說明什麽呢?”

    “那依你的經驗看,為什麽轎廂內會起火呢?”曹強插嘴問。

    “車輛燃燒有很多種發展過程。”我說,“但按照你描述的情況來看,應該是轎廂內有火源,引燃了坐墊等易燃物品。隨著火勢越來越大,後排座位被毀掉。我們知道,汽車的油箱,其實就在後排座位的下方。溫度升高,汽油沸騰,可能會從油箱連通轎廂內的破口處溢出,導致火勢增強,最後因為高溫、氣壓變化,車窗玻璃碎裂。”

    “那也就是說,還是因為不小心,留了引燃物在轎廂裏,導致了這一場悲劇?”曹強看了看遠處警車內坐著的董建武。

    “要不要問一問董建武?”主辦偵查員說。

    我搖搖頭,說:“我現在有個疑問,就是,火既然是慢慢起來的,為什麽柏玲不逃離汽車?”

    “對啊!”主辦偵查員說,“又不是在行駛中,或者是汽車故障打不開門。停這兒好好的,車裏有火的話,很容易逃離出去啊。除非,起火的時候,已經死了?”

    我沉默著沒說話。

    主辦偵查員看了看遠處的董建武,低聲對我說:“要不要把董建武先控製起來?”

    曹強立即表示反對:“他是我們公安隊伍裏自己的兄弟!你怎麽會懷疑他?”

    “不然光天化日之下,誰來這車水馬龍的地方殺人?”主辦偵查員有他自己的依據。

    “對董建武和柏玲的背景,有調查嗎?”我問。

    負責外圍調查的偵查員點點頭說:“都是自己人,調查起來也很方便。董建武是十年前入警的,先是在龍城派出所幹了六年,然後遴選到市局機關,在宣傳科任副主任科員。柏玲就是本地人,父親是房地產開發商,她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在父親的公司裏做部門經理,收入不菲。兩個人是四年前經人介紹後結婚的,有個孩子兩歲,一直是柏玲的父母帶著。兩個人住在這附近的一個小區內,經常會來這裏購物。夫妻感情很好,這一點,政治處的同事都能證實。”

    “會不會是為了財產?”主辦偵查員說。

    我笑了笑。一名優秀的偵查員,必須要有懷疑一切的精神,在這一點上,這位偵查員做得很好。我說:“今天的活動軌跡呢?董建武有沒有反常跡象?”

    “沒有反常跡象。”曹強插話說,“我們一個辦公室,他正常得很。”

    偵查員點點頭,說:“確實沒發現什麽反常跡象。今天下午五點半下班的時候,是柏玲開著她的奔馳來市局接走的董建武。根據路上的監控,車子應該一如既往正常地開進了超市停車場,這時候是五點四十二分。根據超市內的監控,董建武是五點四十五分,一個人走進超市的,狀態也是正常的。根據董建武自己的敘述,柏玲把他放在超市大門口,然後找地方停車,他自己去購物後,再電話聯係柏玲,這是他們平時一貫的做法。不過這一次,柏玲的電話打不通,他發現有人在西側停車場圍觀,就有不祥的預感,趕緊跑了過來。”

    “這麽大的停車場,沒有監控?”我問。

    偵查員聳聳肩,說:“我們已經知會轄區派出所了,希望超市下一步能有整改動作。除了停車出入口和超市內,其他地方都沒有監控。停車場對行人是開放的,如果是一個人徒步作案後,可以從無數條沒監控的小路離開現場。”

    “那就可惜了,少了一條破案的線索。”我說,“不過,董建武作案的可能性也幾乎沒有。”

    2

    “你是說時間嗎?”大寶問。

    我點了點頭,說:“我記得消防火災調查部門曾經做過一次偵查實驗。在沒有助燃物的情況下,一個小火苗蔓延到整個車廂,也不過十分鍾就足夠了。如果有助燃物,就會更快。曹主任說,六點半的時候,車內的火還沒有燒裂玻璃,我們滿打滿算,點火的時間也不會早於六點鍾。可是董建武五點四十五就進了超市,時間上不吻合。”

    “不會是定時起火裝置嗎?”大寶說。

    “那是極小概率事件。”我笑著說,“你會做這種裝置嗎?再說了,如果真的是定時起火,我們通過清理車輛裏的灰燼,就會有所發現的。”

    “不管概率有多小,都要警惕。”主辦偵查員支持大寶的觀點,“董建武我們是要暫時控製的。”

    “我之前說了,高度懷疑在起火的時候,柏玲已經死亡了,至少已經失去自救的能力了。”我說,“五點半下班,五點四十二分進超市停車場入口,董建武五點四十五就進了超市,那麽他隻有三分鍾的時間停好車然後殺妻、設置定時起火裝置。這時間是不是短得匪夷所思了?”

    “如果排除了董建武作案,在這個時間段、這個地點來殺人的,多半是仇深似海、尋仇報複的亡命之徒了。”主辦偵查員說,“因為沒人知道董建武會離開多久,也沒人知道在這裏作案會不會被路人看見。”

    “先不下結論。”我說,“我們得先看看現場和屍體。”

    因為整個西側停車場都被警戒帶圈了起來,所以我們說話的地方實際離中心現場還很遠。我們穿好勘查裝備,徒步向中心現場的那輛被焚毀的奔馳走去。

    路上,看見程子硯已經帶著十幾個市局和分局的技術員,開始對西側停車場進行畫格分派任務。看這架勢,是要對整個停車場進行地毯式搜查,以及提取物證。

    對於室外現場,範圍又這麽大,提取痕跡物證,沒有比這樣做更保險的辦法了。

    我們幾個法醫沿著痕檢部門畫出的安全通道,走到了被焚毀的轎車旁邊。要不是車頭那被焚燒也沒有變色的奔馳標誌,還真的看不出這是一輛豪車。

    轎車已經隻剩下框架了,就連車內飾也都不複存在,隻剩下金屬質地的框架。車底下則一片汪洋,是剛才消防隊噴出的水在車內蓄積,然後從被燒破的車底流下。車窗玻璃都受熱爆裂,散落在車內和車外。車內一片焦黑,幾乎分辨不出屍體在哪裏。車漆都受熱融化了,看不出它原來是一輛藍色的轎車。

    我戴好手套,拉了一下車門。因為鉸鏈已經受熱變形,所以隨著我的用力,車門發出了“咯吱”一聲難聽的聲音,被拉開了。

    “車門沒鎖。”我說。

    “這款奔馳是點火自動落鎖,熄火自動開鎖的。”韓亮在一旁捂著鼻子說。

    不是看見韓亮的動作我還沒有注意,空氣中果真充斥了炭末和粉塵。

    “都燒成這樣了,你還能看出是哪一款奔馳?!”大寶很詫異。

    “意思就是說,車輛是處於熄火狀態?”我探頭看了看車的擋位。可是幾乎已經焚毀,看不清所在的擋位。

    “當然是熄火狀態。”韓亮指了指刹車板旁邊的一個小踏板。這款奔馳是腳踩式的手刹,踏板是被踩下去的,說明車輛處於拉起手刹的狀態。

    “熄火再正常不過了。”大寶說,“車子停在這裏等老公,總不能打著火吧?多浪費油啊。而且這天氣不冷不熱的,沒必要開空調。”

    “所以,任何人拉開車門都能上車。”我考慮的問題和大寶不一樣。

    “這車裏也太複雜了。”大寶說,“我大概看到屍體了。”

    一片焦炭的車底中央,可以看到一具屍體的輪廓。因為上方表麵的皮膚都已經焦黑,所以幾乎和焦炭融為一體而難以發現。

    屍體的位置很奇怪,並不是坐在駕駛室,也不是臥在後排座上,而是上半身位於駕駛座和副駕駛之間,頭部伸到了後排空間。

    “怎麽是這個姿勢?”我率先提出了疑問,“整個人卡在駕駛座和副駕駛之間的空間裏,頭探向後排。”

    “啊!我知道了!”大寶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會不會是看到後排起火了,所以探向後排想去滅火?”

    “扯。”我直接否定,說,“任何人發現自己車子後排有意外甚至是危險,第一反應當然是下車、開後門,這樣多方便,而且安全。哪兒有用這麽難受的姿勢把身體往後方探著去排險的?而且,我們仔細看看就可以發現,其實死者的雙側手臂都是被卡在了駕駛座中間的空間裏,沒有伸向後方。”

    “好像是的。”韓亮說,“看起來應該是個比較被動的體位。”

    “這……這屍體怎麽弄出來呢?”大寶說。

    “不太好弄也得弄。”我說,“我們要是把車內所有的灰燼都清理出來,估計要四五個小時。那就太影響這裏的交通了。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用塑料布包裹整個車子,然後叫拖車來把車子拉到修理廠去。那裏燈光好,也方便我們清理灰燼。不過,沒有修理廠會同意我們拉著一輛有屍體的車子進去的,所以,得先把屍體想辦法弄出來,送到殯儀館去。”

    所有的火災現場,尤其是車輛的火災現場,都有一項必需的工作,就是“扒灰”。我們簡稱是扒灰,其實那是一項很繁重的現場勘查工作。技術人員會把現場所有的灰燼全部一點點地清理出來,從灰燼裏尋找一些沒有燒盡的物質,然後通過這些物質來分析案情。

    比如,在一輛汽車焚毀的現場,如果對灰燼的勘查結束後,都沒有發現打火機的防風帽等金屬物件,就隻有兩種可能:用火柴引燃自焚;他殺點火後,帶走了打火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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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這起案件,我們高度懷疑是一起命案,那麽“扒灰”就顯得非常重要了。甚至比屍檢更加重要,畢竟屍體大部分已經焚毀,對屍體檢驗推斷工作造成了一定的難度和不確定性。然而扒灰則可以發現很多線索,比如有沒有起火工具、有沒有所謂的定時引火裝置、有沒有其他兇器、死者隨身物品有沒有丟失什麽的。

    既然製訂了下一步工作措施,我們就立即開始忙碌起來。

    幾個法醫打開了車子的四個門,從四個方向準備把屍體挪動起來。考慮到是火災現場,屍體很有可能因為焚燒而變脆,大力的動作就有可能破壞屍體的原貌,所以大家都是在實時錄像的情況下,小心翼翼地挪動著屍體的各個部位,想形成合力,把屍體平行抬起。

    在大家努力了十分鍾後,屍體終於被完完整整地和焦黑的車子分離,然後從副駕駛的車門被挪了出來。

    無論負責現場保護的民警怎麽驅趕,圍觀群眾就是不走。按照現在的某些規定,圍觀群眾不走,民警也毫無辦法。群眾隨意地用手機拍攝死者,民警也是毫無辦法。

    在屍體被抬出來的那一刻,我就聽見遠處警戒帶外發出了嗡的一聲,像是炸開了鍋。我真是不明白,這屍體有什麽好看的?居然那樣樂此不疲、饒有興趣。我也很佩服圍觀群眾的眼力,畢竟也有幾十米的距離,都能知道我們抬出來的這個焦黑的東西是屍體!

    我們把屍體小心地放進了屍袋裏,拉好拉鏈,讓殯儀館的同誌把屍體盡快拉走。然後,我們又張羅著用一塊超大的雨布包裹車體,防止在車輛拖移的過程中造成車內物品的丟失。

    “好就好在現場在超市旁邊,這麽大的雨布都能找到。”我一邊包裹車體,一邊說。

    看著被燒毀的汽車慢慢地被拖車拖起,我招唿大家抓緊時間趕到修理廠。如果到得早,還能在零點之前開始檢驗屍體。林濤被留下來和程子硯一起清理現場地麵。

    相比一個被燒毀的房間,一輛被燒毀的車清理起灰燼要容易很多。我、韓法醫、小羽毛和大寶一人負責一個車門範圍,開始清理灰燼。韓亮則拿著一個大篩子,逐漸清理我們清理出來的灰燼,進行進一步洗篩。

    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過去,因為扒灰的動作比較大,很快我們四個都成了“小黑人”。滿是灰燼的汽車,轎廂各個部分幾乎同時見了底。

    在粗篩的過程裏發現的所有物件中,在副駕駛位置的操控台上,我們發現的一枚警徽最引人注目。根據警徽周圍一個被燒得變形的鋼圈,我們幾乎可以肯定,這應該是一頂警用大蓋帽。

    “董建武把自己的大蓋帽放這裏做什麽?”負責聯絡的偵查員說,“這不是找事兒嗎?”

    剛當上警察的人,通常喜歡到哪兒都穿著警服炫耀。時間長了,就會發現辦私事的時候穿著警服是最不方便的一種選擇。

    “會不會是仇警的人,看到這頂帽子,才臨時起意選擇作案目標的?”大寶說,“這人也太不專業了,這顯然是男式的大蓋帽,而車主是個女的。”

    “報複警察家屬,也不是沒有過。”偵查員有些寒意地說。

    “粗篩是沒什麽了。”我說,“都是一些車裏的零部件,沒有發現可以引火的物品的部件,也沒有什麽所謂的定時裝置。不過,發現了一個手機主板,其他也就沒什麽了。韓亮,你那邊細篩得怎麽樣了?”

    韓亮皺著眉頭,盯著自己已經被染黑的紗布手套,說:“沒有看到打火機的防風帽,引火的東西應該被帶走了。”

    “嗯。”我點了點頭,“其他沒什麽發現了吧?”

    韓亮搖了搖頭,隨即又點了點頭,說:“不過,我總感覺缺了什麽。”

    “缺了什麽?”大寶疲憊地蹲在韓亮的身邊,把韓亮篩出來的一個個小物件拿起來細細地看。

    “我看了一下,灰燼裏有很多小的金屬物件,比如拉鏈、紐扣什麽的。”韓亮說,“大多是可以看出來牌子的。如果不出意料的話,死者應該穿著gi(古馳)的上衣,prada(普拉達)的褲子,都是去年的款式。”

    負責聯絡的偵查員翻了翻筆記本,瞪大了眼睛看著韓亮,不可思議地說:“這……這你都能看出來?”

    “當然,每款衣服的金屬件都是很有講究的。”韓亮淡淡地說,“但我翻找了所有的金屬物件,沒有哪一件是屬於手提包的。”

    我低頭思索了一下,眼睛一亮,說:“按理說,這個滿身名牌的大小姐,怎麽著也得有個價格不菲的手提包吧?”

    “有的,有的。”偵查員翻了翻本子,說,“根據董建武的敘述,柏玲當天拿的是她最新買的那款迪奧手提包,外形很小,粉色,方形、菱形突起格子麵的那種。”

    dydior,對嗎?”韓亮說。

    “呃……”偵查員撓了撓後腦勺。

    “那一款包包,有個特點。”韓亮說,“都有一個金屬的掛件,是dior幾個字母的掛件。而且還有一些有logo(標誌)的金屬件。這些東西是不會被焚毀的,可是我並沒有篩出來。尤其是那個‘o’字母掛件,很大,很容易找到。”

    “很好!”我微微一笑,說,“韓亮的這個思維真的進步很快。很多時候,我們不僅要發現有什麽,更需要發現什麽該有而沒有。”

    韓亮撓了撓腦袋,笑著沒說話。

    我取下手套,拍了拍手,說:“十一點了。距離明天早上八點鍾的專案會還有九個小時。如果我們還想睡個好覺的話,現在隻有三個小時的工作時間了,抓緊時間去殯儀館吧。”

    屍體的表麵幾乎已經完全炭化了,但還有一些衣物的碎片黏附在皮膚上。

    我們一點點地把衣物的碎片剝離下來,發現死者的頸部也黏附有一些織物碎片。

    “這個季節,不會戴圍巾吧?”我用鑷子夾起織物碎片,左看右看。

    “沒有,嗯,沒有。”偵查員說。

    “看起來,這應該是安全帶啊!”我說。

    “安全帶?”大寶說,“安全帶怎麽會粘在頸上?不應該夠著那裏啊!”

    “看來,安全帶成了犯罪分子行兇的兇器了。”我說完,用止血鉗夾起死者燒焦了的眼瞼,可是並沒有看見明顯的點狀出血。

    “安全帶勒頸?”大寶此時正在解剖屍體的軀幹部,說,“可是屍體的內髒沒有淤血,都是蒼白的,好像沒有明顯的窒息征象啊。”

    “蒼白的?”我有些疑惑,順手解剖了死者的頸部。

    死者的頸部皮膚已經燒焦,看不清皮膚的損傷形態,但是頸部淺層和深層肌肉都沒有出血,舌骨、甲狀軟骨也沒有骨折。

    我說:“死者頸部雖然套住了安全帶,但是好像隻是簡單的約束動作,而並沒有施加致死的力量,不應該是致死的原因。不過,軀幹表麵和頸部都沒有明顯的裂口,內髒也沒有破口,怎麽內髒會出現缺血貌呢?”

    “現場也沒血啊。”大寶說。

    “現場沒血是正常的。”我說,“高溫焚燒,血液都變質了,不會讓我們找到任何痕跡的。”

    “會不會是這裏?”韓法醫正在檢驗死者的腿部,此時他拿著止血鉗指著死者右側大腿內側的破口說。

    死者經過焚燒,皮膚焦黑、幹涸、裂開,所以很難分辨哪裏是損傷,哪裏是燒焦的。但是韓法醫指出來的裂口,似乎有些不同。

    我連忙拿起手術刀,對死者右側大腿進行了局部解剖。韓法醫沒有看錯,這裏確實不是燒焦所致,而是有三處創口。三處創口有兩處刺進了深層肌肉,但是有一處創口直接穿透肌肉,紮破了股動脈。

    我們分離出已經斷裂的股動脈的兩頭,拍了照。

    “死者氣管內有少量煙灰炭末。”大寶順著我剛才打開的頸部切口繼續解剖,說,“說明死者是在瀕死期起火的。但是火勢不大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亡了。”

    “被刀刺傷,被安全帶勒頸,瀕死的時候才起火。”我說,“毫無疑問,現在可以確定這是一起命案。”

    話音剛落,林濤、程子硯等人走進了解剖室。

    “你們的工作也完了?”林濤說。

    我點點頭,說:“肯定是命案,至於線索什麽的,暫時還沒有什麽發現,我有一些零星的想法,但還需要整理。你們呢?”

    林濤揚了揚手中的物證袋,說:“可累死我了,足跡什麽的,啥也沒有。倒是提迴來七十二枚煙頭。”

    “謔,這麽多。”大寶說,“是清潔工怠工呢,還是我們的市民素質有待提高?”

    我則沉吟了一會兒,說:“有了!說不定破案的關鍵,就是這些煙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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