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_

    湖東縣公安局法醫學屍體解剖檢驗室設在位於山窪裏的殯儀館裏。用我的話說,那裏真的是冬暖夏涼的風水寶地;用林濤的話說,那個陰森的地方簡直令人不寒而栗。

    聽說不用和我一同去那個令人不寒而栗的解剖室,林濤頓時顯得幹勁十足,從車上拿了勘查箱就開始了工作。

    我則跟著楊大隊的勘查車,一路顛簸到了山裏。微弱的月光、四周的寂靜以及山裏不知什麽東西發出的怪聲,確實有些讓人毛骨悚然。

    屍體已經先我們一步運到了殯儀館,兩歲的孩子楊永凡的屍體已經放置到了解剖台上。

    我穿上解剖服,開始第一步屍表檢驗。當靠近屍體的時候,一股惡臭立即穿透口罩,鑽進了我的鼻孔。

    屍體腐敗的程度仿佛比想象中嚴重,但是觸摸到屍體上,卻感覺屍體的表麵軟組織軟化得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嚴重。總之,這種氣味和屍體的表象並不相符,總覺得這種屍體的腐敗有些別扭。

    “雖然屍體腐敗導致表皮脫落,但是可以看到很多真皮層的部分,是有紅斑的。”我一邊翻動屍體察看屍表,以期發現更加明確的損傷,一邊說。

    “可是這樣的紅斑,一般會是什麽損傷呢?”楊大隊說,“挫傷嗎?”

    我沒有迴答,因為我也不能確定,這樣的腐敗現象、這樣的損傷形態,確實是我之前沒有遇到過的。

    在確定死者屍表沒有開放性的創口以後,我決定解剖屍體看看,屍體上這些紅斑,究竟是些什麽東西。

    當我的手術刀劃開死者的胸腹腔的時候,我感覺刀尖有些阻力。

    “這感覺不對啊。”我說。

    楊大隊接著我切開的刀口又劃了一截,點點頭,說:“是皮下組織和肌肉有些變硬的緣故吧。”

    和外科醫生一樣,法醫也是講究“手感”的,雖然說不出楊大隊的分析究竟對不對,但是刀尖感覺的異常引起了我的注意。

    “可是,腐敗不是會使軟組織變軟嗎?”我說。

    楊大隊搖搖頭,說:“先正常解剖看看。”

    我們一刀一刀地將屍體的皮膚、皮下組織和肌肉分離開來。屍體的內髒看起來倒是沒有異常,腐敗的跡象的確存在。死者的頸部、顱腦和內髒都沒有明確的損傷,也找不到明確的窒息征象。

    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發現死者的死因究竟是什麽。

    我滿心疑惑地用“掏舌頭”的方法取出了死者的喉部以及食管、氣管。我們在死者的舌根部,發現了大片的黃斑。

    “這是什麽?潰爛?”我問,“腐敗的話,是不會導致這樣的情況出現的。”

    楊大隊點點頭,迫不及待地剪開了死者的氣管和食管。氣管和食管壁整體顯得非常紅,內側的黏膜仿佛都出現了潰爛一般的黃斑。

    “這孩子會不會有病啊?”楊大隊說。

    我搖搖頭,說:“結合案情調查,顯然是排除了這種可能。”

    說完,我沿著食管剪到了胃,沿著氣管剪到了肺髒。整個剪開的創麵,都呈現出潰爛一般的表現。胃裏有一些液體和少量食糜。食糜呈現出咖啡色,胃壁也可以看到潰爛麵和密密麻麻的出血點,可想而知,這是在死亡前出現了胃出血的情況。

    這樣的屍檢結果讓我頓時沒了主意,這是什麽原因導致的?我一邊用手指在屍體上滑動,一邊陷入了沉思。

    隨著我手指的滑動,屍體胯部的一大塊表皮脫落了。

    我頓時想通了。

    “不可思議!”我說。

    “怎麽說?”楊大隊好奇地看著我。

    我說:“在高溫死的分類中,有一種死亡叫作燙死。”

    “高溫液體或者氣體導致的死亡,也叫湯潑死。”楊大隊的理論功底還是很硬的。

    我點點頭,說:“這種死亡極為少見,你還記得死亡征象嗎?”

    “主要還是表麵皮膚的紅斑、水皰以及充血、炎症反應。”楊大隊說,“嚴重了,就會因為蛋白質受高溫凝固,而細胞壞死。”

    “對。”我說,“一般這樣的損傷很容易被看出來,就是因為表麵的紅斑、充血和水皰。但是,如果屍體腐敗了,那就是另外一迴事了。”

    “你這樣一說,還真是。”楊大隊說,“我們看到屍體的時候,屍體的部分表皮就脫落了,我們一直認為是腐敗導致的表皮脫落,其實並不是。屍體脫落了表皮,暴露出充血、炎症反應的真皮層,所以會看到大片的紅斑。我們總認為燙死的屍體,水皰和紅斑是相輔相成的,但腐敗了就不一樣了。”

    “還有刀尖的阻力。”我說,“這是因為皮下組織蛋白質凝固壞死而導致的,我們的手感告訴了我們這一個事實。下一步,我們可以通過軟組織的組織病理學檢驗,明確死者皮下和肌肉組織凝固壞死、有炎症和出血反應,從而確定死者就是生前燙死。”

    說完,我取了一塊死者胸部的軟組織,塞進一個塑料瓶裏,用福爾馬林浸泡後,交給一名技術員,說:“明天一早送省廳組織病理實驗室,讓方俊傑科長做個切片。”

    “可是……”楊大隊捏了捏死者的四肢,說,“這燙傷麵也太廣了吧?”

    我點點頭,說:“從死者氣管、食管裏的大麵積潰爛麵看,可以肯定,他是整個兒掉進了沸水裏,所以吸入、咽入了高溫液體導致了唿吸道、消化道潰爛以及胃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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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楊大隊瞪大了眼睛,“你……你是說,他被煮熟了?”

    “也不至於。”我說,“如果真的是軟組織全層都凝固壞死了,那麽腐敗也就不會發生得如此之快。而且,他的內髒器官也都還好。”

    “反正也和煮熟了差不多。”楊大隊驚出了一頭冷汗。

    “既然燙傷程度不那麽嚴重,而且小孩子完全沒有自救能力,那麽,他是怎麽脫離沸水的呢?”我問。

    我和楊大隊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聚焦到了一旁的操英華屍體上。

    細看,操英華的軀幹部腐敗程度和楊永凡還是有區別的,形成巨人觀的現象更為明顯,但表皮脫落的跡象卻沒有那麽明顯。很顯然,操英華並不像楊永凡那樣“被煮熟了”。

    通過屍體檢驗,雖然屍體表象有著不同,但內部器官卻是驚人地相似。操英華的內髒器官也沒有損傷的征象,但是氣管和食管內卻充滿了潰爛麵,胃內也有明顯的出血跡象。

    “怎麽會這樣?”楊大隊說,“她不可能掉進沸水,但唿吸道、消化道內為什麽會有熱液進入?”

    我閉上眼睛迴憶了一下,一個物件突然鑽進了我的腦海。

    我拿起操英華屍體的雙手,說:“你看,她的雙手,還有口鼻部、頸部都存在明顯的紅斑。”

    說完,我用手術刀切開了屍體的前臂軟組織,說:“你看,這裏的情況,和小孩屍體的一模一樣!”

    話剛落音,窗外一道光束閃了一下我們的眼睛,隨即,技術員小駱大大咧咧地走進了解剖室,跟著他的,是抱著肩膀的林濤。

    “哎?你怎麽來了?”我笑著問林濤。

    林濤四周打量了一下,說:“真想不通,為什麽要把解剖室建在這鬼地方。”

    “鬼地方?”我在第一個字上加了個重音,說得林濤打了一個寒戰。

    “我們勘查結束了。”小駱說,“完全沒有外人侵入的跡象。你們呢,死者咋被殺的?”

    “被煮熟了。”楊大隊說。

    “你別嚇我。”林濤叫道。我感覺他的頭發都快豎起來了。

    “確實是被煮熟了。”我補了一句。

    林濤顯然是真的被嚇著了,顫抖著說:“誰這麽殘忍!”

    “忘了我們今天早晨在辦公室討論的話題了嗎?”我說,“凡事不要先入為主,凡事不要被表象蒙蔽了眼睛。”

    林濤顫抖著想了想,說:“你是說,自殺?”

    “嗬嗬,我說的是死亡方式。”我說,“還是我來問你吧,現場是不是沒有發現外人的足跡或者指紋。”

    “沒發現。”林濤說。

    “現場廚房有個小板凳,是不是上麵有小孩子楊永凡的足跡?”我接著問。

    林濤點點頭。

    “現場廚房灶台上的那一口大鍋,裏麵是不是全都是水?”

    “是。”

    “現場廚房門口有一把瓢,那把瓢上,是不是隻有操英華的指紋?”

    “你怎麽知道的?”小駱叫道。

    我微微一笑,說:“現在我來和你們說說案發的過程。操英華在家不僅要帶孩子,還要收拾屋子,因為她有一個較為懶惰的兒媳婦。操英華把孩子放在院子裏玩,自己在倉庫裏收拾山芋。兩歲的孩子嘛,不知道危險,而且自己也具備了爬高上低的能力,所以他踩著板凳爬上了灶台,弄翻了鍋蓋,掉進了沸水裏。”

    “真的是煮熟了。”林濤不停地用手搓著自己的臂膀。

    “也不至於煮熟了。”我說,“聽到了這樣的聲音,操英華慌不擇路地跑到廚房,從沸水裏撈出了孩子,留下了她手上的損傷。可是,你們知道的,燙傷的人,外表很可怕的,表皮一塊一塊地脫落,全是紅斑和水皰。”

    我故意用低沉的聲音講述,林濤慢慢地挪到小駱身邊。

    “看到這樣的情形,別說救不迴來了,就是救迴來,這孩子也沒法過正常的生活了。”我說,“所以,操英華一時悲慟,舀了一瓢沸水,倒進了自己的嘴裏。所以,瓢上有指紋,屍體消化道、唿吸道,以及口鼻、頸部周圍有燙傷。”

    “這太恐怖了。”林濤顫聲說道。

    “你這樣分析的話,幾乎把所有的損傷和痕跡都解釋了,很合理。”楊大隊說,“不過,死因呢,怎麽下?”

    我說:“燙死的死因有好幾種。第一種就是大麵積損傷導致的創傷性休克;第二種就是劇烈疼痛導致的神經源性休克;第三種是高溫導致細胞內脫水,從而導致低血容量休克。總之,就是休克死吧。這是孩子的死因。”

    “可是操英華不應該休克死啊。”楊大隊說。

    “對,她不會。”我說,“一般灌入熱液,也不至於立即死亡。但是我剛才重點看了她的喉頭,是完全水腫的跡象,而且屍體又有窒息征象,所以我認為,她是因為喉頭部燙傷水腫,從而阻閉了唿吸道,窒息死亡。”

    “你分析孩子是自己玩耍的時候,不慎掉入水鍋,這個從我們痕跡的角度看,完全成立。”林濤好像緩過來點兒,說,“但是,操英華為什麽不能是被人強迫灌入熱液而死亡呢?”

    “第一,你們說了沒有可疑足跡。”我說,“第二,最關鍵的是死者並沒有約束傷和威逼傷、抵抗傷。用武力強迫別人喝下沸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三,現場唯一能盛裝沸水的容器就是那把瓢,你們也看了,隻有操英華一個人的指紋。第四,從祖孫血緣來看,操英華完全具備自殺的心理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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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地上沒水啊!”小駱說。

    “都幾天了!還不幹了?”楊大隊白了小駱一眼。

    小駱吐了吐舌頭,撓了撓後腦勺。我笑著說:“這也就是我確定是沸水,而不是沸油的原因。”

    “不是案件!太好了。”小駱說,“這案子可以結了嗎?”

    “不可以。”我說,“疑惑還是有的,王壯英,去哪兒了?”

    話音未落,我們的眼睛又被窗外的車燈給閃了一下。

    “王壯英找到啦!”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陳詩羽走了進來,身後兩名偵查員合力提著一個屍體袋。

    “她死了?”我問。

    陳詩羽滿身灰塵,臉上還黏附著幾塊汙漬,這和她平時光鮮的外表迥然不同。

    陳詩羽點點頭,說:“林子太密了,要不是有狗,我們肯定找不到。”

    “是警犬發現的?”我問。

    “哪是?”陳詩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警犬進了林子就罷工了,完全找不到北的樣子。倒是附近老百姓帶著一條中華田園犬配合我們進了山,很快就找到了這具屍體。他們都說,警校的不如招幹的。”

    我完全笑不出來,案件仿佛重新蒙上了迷霧。

    我的解剖服還沒有脫下,直接拉開屍袋,露出了一屍袋的白骨。白骨有些地方白森森的露出骨質,有些地方還粘著一些肌肉組織,甚至有些肌肉組織上還留有一些衣物殘片。

    白骨的陡然出現,把林濤嚇得叫了一聲。

    陳詩羽鄙視地看了他一眼,驕傲地說:“我和你學了,看骨盆下麵的夾角,角度大的是女性,這就是個女性。不過,為啥隻有兩三天,就腐敗成白骨了?”

    “腐敗程度也不是那麽嚴重。”楊大隊說,“肌肉纖維都還看得清楚,成白骨的原因,不是腐敗,而是山裏野獸的撕咬。”

    林濤又叫了一聲。

    我拿起死者的一側髖骨說:“小羽毛有進步,確實是個女性。但是,你還沒有學到家。這具白骨的恥骨聯合麵已經成了焦渣狀,說明年齡已經很大了,肯定不是30歲出頭的王壯英。”

    “啊?不是?”陳詩羽頓時泄了氣。

    “看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楊大隊歎了口氣,說,“不過,我們山裏倒是經常有精神不好的人走進去死掉的,也有沒子女的老人,自己走進山裏‘迴歸自然’的。這種狀況的未知名屍體,倒也常見。”

    “那我們?”我指了指白骨。

    “我們還是專心在這個案件上吧。”楊大隊說,“這具白骨交給我們第二勘查組進行調查,找到屍源的話,不就好了嗎?”

    一股困意湧上來,我打了個哈欠,說:“也好。”

    案件的基本緣由已經清楚了,對於查找王壯英的下落,我們這些負責現場勘查任務的技術人員也幫不上什麽忙。雖然王壯英沒有找到,案件似乎還存在著疑點,但我依舊建議大家迴賓館休息,等找人的工作有了眉目,再行分析。

    迴程的車上,我簡要地把現場勘查和屍體檢驗的情況,向陳詩羽做了介紹。從她由紅變白的麵色上,我可以肯定這個丫頭也被嚇著了,不是被我的介紹,而是被她自己的腦補嚇著了,嚇得還不輕。

    一個熟了的人,聽起來確實很可怖。

    4_

    第二天一早,陳詩羽腫著雙眼,繼續參加了搜尋王壯英的隊伍,看來她是真的嚇得一夜沒有睡好。林濤有些擔心陳詩羽,跟她一起進了山。

    而我們在趕到縣局的時候,得知孫閑福昨晚在一個賭場裏被警察找到,還連累得那家地下賭場被“抄”了家。

    被帶迴來的孫閑福開始並不承認認識王壯英,隨後又承認認識王壯英,但否認自己最近和她聯係過。接著,他又承認了王壯英在25日晚上來找他,但並不交代找他後做了些什麽。最終,在警方強大的審訊攻勢下,他交代了25日晚上發生的事情。

    王壯英在婚前,一直和有婦之夫孫閑福保持著不正當男女關係,直到結婚後,被操英華看得比較緊,才不得已減少了聯係的頻率。25日晚上,王壯英突然打電話給孫閑福,顯得有些失魂落魄。王壯英有些反常地在晚上出門,還約定在一個小賓館裏見了麵。

    王壯英結結巴巴地介紹了事發的情況,顯然被嚇壞了。從孩子全身水皰的情況來看,有著一定生活閱曆的王壯英知道,他是不慎跌進沸水裏,被燙死了。而操英華此時也沒有了生命體征。自己去打麻將這一事件,勢必會成為丈夫楊少業秋後算賬的理由。這兩個對丈夫來說非常重要的人同時死亡,自己還有一定的責任,王壯英一時沒了主意。

    對孫閑福來說,如果此時他陪著王壯英去報警,就有可能暴露他和王壯英的不正當關係,導致他的婚姻破裂,而他的妻子給了他全部衣食住行玩的開銷,他不可能離婚。所以孫閑福勸王壯英先把此事婉轉地告知她丈夫,等她丈夫迴來,再做定奪。這樣,他自己自然也可以完全置身事外。

    同時,孫閑福還為王壯英想好了托詞,說是操英華支使她去買東西,迴來就這樣了,以此來脫責。

    在孫閑福的反複安慰下,王壯英給楊少業打了電話,並且和孫閑福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孫閑福送王壯英迴到村口後,獨自迴家。

    “沒了?”韓亮聽完偵查員的介紹,說,“那他說的是實話嗎?他不知道王壯英去哪兒了嗎?”

    “這個可以證實。”偵查員說,“按照他的供述,我們找到了那家小賓館,調取了視頻。同時,也走訪了他的一個親戚,確認了他26日一早就迴到了家裏,然後去親戚家打牌,最後和親戚一起到了那家地下賭場。”

    “又斷了一條線。”我說,“現在就寄希望於搜查組,能找得到王壯英了。”

    “應該是找到了。”楊大隊從門外跑進來,氣喘籲籲地說,“跟我進山吧,這次應該錯不了。死者的衣服和王壯英失蹤前的衣著,一模一樣。”

    在沿著崎嶇山路艱難前行的同時,楊大隊和我們介紹了尋找到楊少業的情況。

    “什麽?楊少業也找到了?”我拄著一根樹枝,感覺自己像是披荊斬棘的開荒者。

    “我們的民警趕到了楊少業在上海打工的工廠,發現楊少業居然還在上海。”楊大隊說,“我們的民警當時也很奇怪,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他居然不趕迴去!”

    “是不是王壯英當時沒有說具體?之前孫閑福不是說讓她婉轉地說嗎?”韓亮身體素質比我好多了,走在前麵問道。

    楊大隊說:“對,就是這麽迴事。楊少業說,25日晚上,他很累,已經睡覺了,王壯英打電話讓他迴家,也不說是啥事兒,他就應付地說明天迴。第二天他休息,所以一覺睡到了中午,再打王壯英的電話,已經關機了。他認為王壯英是沒事兒找事兒,就沒在意,也沒迴去。”

    “說的話查實了嗎?”我問。

    “那個孫閑福不是能印證電話內容嗎?”韓亮說。

    楊大隊說:“王壯英打電話的時候,孫閑福怕電話那頭聽到異響,所以躲在衛生間沒出來,也沒聽到說的具體內容。掛了電話,聽王壯英說,楊少業明天就迴來。對於楊少業工廠的調查顯示,26日楊少業確實休息,27日他也正常上班了。”

    我點了點頭,看見遠方圍著一圈警察。很不容易,我們終於走到了。

    因為現場處於深山裏,所以警戒帶都省了。

    陳詩羽正坐在現場附近的一棵大樹底下,靠著大樹打瞌睡,身上蓋著林濤的警服外套。林濤則在屍體旁邊轉來轉去。

    “你看,上吊了。”林濤指了指掛在樹上的屍體,說,“真是奇怪,為啥要自殺?這事兒和她有多大關係?”

    “是啊,為啥要自殺?”我見林濤正在觀察地麵,所以不走進中心現場。

    “你不是才說過嗎,誰知道自殺者的心理會是怎樣?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心理活動。”陳詩羽被我們的腳步聲吵醒,拿著林濤的衣服走了過來,“誰把這衣服扔我身上了?臭死了。”

    “真是狗咬呂洞賓。”林濤直起身子接過衣服,“怕你著涼!”

    “我還說了,不能先入為主。死亡方式永遠不像你看到的那麽簡單。”我笑了笑說。

    屍體被一條軍綠色的布繩掛在一棵歪脖子樹上,跪在地麵。

    “上吊不都是要踩板凳的嗎?”小駱在一旁插嘴道,“跪在地上怎麽吊死啊?”

    “縊死是有很多種方式的。”我說,“我們經常見的,叫作典型縊死。還有很多種非典型縊死,比如跪著縊死、蹲著縊死、站著縊死,甚至還有些人趴著縊死。因為縊死的死因不僅僅是壓閉唿吸道,導致機械性窒息,還可以壓閉頸部兩側血管,導致腦缺氧;壓迫靜脈竇,導致心搏驟停,等等。”

    “你不是說過,縊死一般都是自殺嗎?”陳詩羽說。

    “確實。”我說,“他縊是很罕見的,因為他縊這種損傷方式是非常難以形成的。不過有個前提,就是要確定死者是縊死。”

    我見林濤已經勘查完畢,走近屍體看了看。屍體的屍僵已經緩解,說明已經死亡48小時以上了。從屍體上可以看見的腐敗靜脈網來看,死亡時間和26日手機關機的情況還是比較相符。

    屍表並沒有明顯的異常痕跡,我拿起死者的雙手,也沒有看見明顯的抵抗傷和約束傷。

    “屍體需要進一步檢驗。林濤,你那邊,有什麽發現嗎?”我問。

    林濤拿著自己的衣服正在嗅,被我一問驚了一下,說:“啊?哦!沒有,什麽發現也沒有。這裏的地麵不可能發現什麽痕跡物證。”

    我點點頭,示意派出所民警可以把屍體放下來送殯儀館了。

    “真是奇怪,這人的心理素質也太差了吧。和她並沒有多大關係,就畏罪自殺。”林濤說,“哦,對了,還有個事情。這天氣都這麽涼了,怎麽還會有蒼蠅啊?而且,屍體也沒有腐敗多厲害,為什麽會有那麽多蛆殼?”

    “蛆殼?”我有些吃驚,“在哪兒?”

    林濤見屍體已經被裝進了屍袋,用手扒拉開屍體原始位置下的草叢,指著裏麵說:“看,一粒一粒的,白色的,還不少呢!最起碼……最起碼有二兩。”

    “二兩?”小駱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有你這樣形容蛆的嗎?”

    我蹲下身來,草叢裏確實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白色條狀物體。我撿起幾粒,在手裏捏了捏,閉上眼睛思考。

    “是不是嘎嘣脆?”林濤調侃道。

    我重新睜開眼睛,對林濤說:“你也真是,總是分不清蛆和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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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身邊的幾個人異口同聲。

    “還記得那一起案件嗎?從小孩屍體上弄下來那麽多蛆,而且你丫的還用一個碗來盛!”林濤見我們正在穿著解剖服,說道。大白天來到殯儀館,他顯得自然多了。

    “記得。”我一邊反手係解剖服的腰帶,一邊說,“你當時說我就像是端著一碗米飯,所以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們倆都沒再吃過米飯。這次,你又要好久不吃米飯了吧。”

    “奇怪了,現場是荒山野嶺,怎麽會有米粒?”林濤說。

    “我知道。”楊大隊說。

    我笑著抬了抬手,製止了楊大隊繼續說下去。我說:“等會兒再說,看他們能不能想得起來。”

    穿好解剖服,我小心翼翼地把死者頸部的繩套取了下來,把死者的頭顱來迴轉動,觀看頸部的索溝形態。

    繩套取下來的那一刻,我就看出了異常。

    死者的頸部前側有一些明顯的皮下出血,孤立於索溝之外,這些皮下出血的中央,還能看到一些新月形的擦傷。

    我用止血鉗指了指這些皮下出血和皮膚擦傷,示意林濤照相。又指了指死者頸部後側索溝交叉的地方,示意林濤接著拍。

    “我記得你說過,分辨縊死和勒死,主要看繩套有沒有提空。”陳詩羽說。

    “對,這要從兩者的損傷機製來分析。”我說,“縊死,也就是上吊死,機製是利用自身全部或者部分重量來施加力量到頸部,導致機械性窒息或者腦缺氧死亡。而勒死,是用外力拉扯繩索,讓繩索鎖閉死者的頸部導致機械性窒息或者腦缺氧死亡。所以,縊死的索溝是不均勻的,受力的地方,繩索受力大,索溝清晰;其他地方會因為受力逐漸減輕而使索溝變輕,最輕的地方幾乎看不到,所以我們稱之為‘提空’。但是勒死就不同了。因為整個繩索均勻收縮壓迫,死者頸部各個部位的受力是均勻的,所以索溝也是均勻的。”

    “王壯英頸部的索溝有交叉,各部位都是均勻的,說明她是被勒死的,而不是被縊死的?”陳詩羽說。

    我點點頭,說:“對,這是一起勒死人後,又偽裝成自縊現場的殺人案件。”

    “勒死也有自勒和他勒啊。”楊大隊說。

    我說:“對,隻要繩結夠緊,自己是可以把自己勒死的。但是這個案件不是。第一,如果自己勒死自己,則屍體應該處於原位,不會平白無故掛到了樹上。第二,如果是自己勒死自己,則兩隻手都要用力,那麽就不可能在頸部形成這一個個皮膚擦傷了。”

    “指甲印?”林濤說。

    我說:“對,這是指甲印!我現在懷疑,兇手是先用掐扼的方式導致王壯英昏迷,然後用繩索勒死,再偽裝現場。”

    “那就奇怪了。”楊大隊說,“兇手為什麽不直接掐死後,直接偽裝縊死現場?”

    “兇手是想把王壯英直接掐死的。”我說,“但是並沒有。可能是因為王壯英蘇醒或者做了一些無意識的動作,導致兇手進一步施加暴力行為。她頸部索溝具有明顯生活反應就是證據。”

    “那兇手為什麽不把死者掐暈,然後直接吊起來?”楊大隊說,“這樣不是更加難以被警方發現問題嗎?”

    “說明對死者施加侵害的地方,離把她吊起來的地方比較遠。”我說,“他必須要先弄死她,才方便把屍體運到深山裏。”

    “可是兇手為什麽要這麽費勁,把死者運到深山裏?”陳詩羽說,“就地弄死,就地偽裝,不就好了嗎?”

    “可能是兇手具有反偵察的能力。”楊大隊說,“把屍體拖進山裏,延遲發案時間。一旦屍體被野獸撕咬,或者腐敗殆盡,那麽誰都不知道她究竟是縊死還是勒死的了。”

    “那可不一定。”說話間,我已經解剖開了死者的頸部,說,“死者的頸部舌骨大角骨折,骨折斷端沒有生活反應,說明是死後受力。甲狀軟骨上角和前側都有骨折,且都有生活反應。一般掐死隻會導致甲狀軟骨上角骨折,而勒死一般都會導致甲狀軟骨前側骨折。這就印證了我們的推斷。死者是被先掐、後勒,死後偽裝縊。”

    “謔。”楊大隊說,“屍體再腐敗,骨骼也不會消失。也就是說,即便這具屍體腐敗了,我們依舊可以發現疑點。”

    “兇手想多了。”陳詩羽說,“越想做出完美犯罪,留下的漏洞也就越多,越會被我們發現痕跡物證。這就叫作法網恢恢,疏而不漏。”

    “可是,什麽人才會這麽費盡心思地去殺害王壯英?”林濤說,“有什麽隱情嗎?”

    “這就要從現場發現的米粒說起了。”我說,“你就不記得米粒的故事了嗎?”

    “哦!對!”林濤恍然大悟,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把陳詩羽嚇了一跳。

    “林中屍箱的案子!”林濤說。

    “什麽箱?”陳詩羽問,“一驚一乍的,說起話來,好像是在寫小說。”

    “大學的小樹林裏,發現了一個裝有屍體的行李箱。”我說,“那時候你還沒工作,所以不知道。這個案子,我們簡稱為林中屍箱5。案子的現場不在湖東縣,但是兇手就是湖東縣的人。”

    “這和哪裏人有什麽關係嗎?”陳詩羽問。

    林濤點點頭,說:“這裏的風俗,說是在屍體旁邊撒上米,屍體的靈魂就不能出竅,冤魂就不能找別人報仇。這是一種十分惡毒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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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完,林濤打了個寒戰。

    楊大隊點點頭,說:“我們這邊確實有這種迷信的說法。”

    “那也就是說,兇手怕王壯英的冤魂報複,說明是熟人?”陳詩羽的腦筋轉得很快,“可是王壯英的丈夫在外打工,婆婆、繼子已死,姘頭又沒有作案時間,娘家人都離這裏老遠。還有什麽熟人會殺了她?”

    說完,陳詩羽又低聲補了一句:“以後再也不說‘熟人’了,一說這兩個字,我就想到那被煮熟了的小孩。”

    我笑了笑,說:“這個案子,必須要結合操英華和楊永凡的死,一起來考慮。我先問一下,從上海到湖東,最快要多久。”

    “現在有動車組了。”楊大隊說,“動車組兩個小時就到程城市了,再有半個小時就能到縣裏。”

    “也就是說,楊少業26日休息的那一天,完全有時間來迴並作案。”我說,“你們想啊,楊少業迴來後,發現自己的母親和孩子都死了,不管什麽原因,他都有可能遷怒於王壯英,認為王壯英沒有盡到兒媳婦和繼母的職責。”

    “可是,他不掩埋自己母親和孩子的屍體,任由其腐敗,實在有些殘忍吧。”楊大隊說。

    我點點頭,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心理活動。楊少業既然知道偽裝現場,自然也知道掩埋了屍體,就代表他迴了家。為了不在場的證據,他肯定要忍著了。你們還記得我們看現場的時候,我說操英華的屍僵狀態不太正常嗎?是死亡十幾個小時後,屍僵最硬的時候,被人翻動過。”

    大家都點頭。

    “這樣想,一切就合理了。”我說,“翻動屍體的,正是第二天一早趕迴來的楊少業。他抱住了原本靠在牆根的操英華,見她麵部有傷。將操英華放倒在地麵的時候,他就已經起了殺意。”

    “那麽,證據怎麽找呢?”楊大隊問。

    “楊少業以前是不是當過兵?”我問。

    楊大隊點頭。

    我拿起擺在一邊的綠色繩索,說:“這繩索,就是軍人平時用來打包行李的背包帶,斷端十分整齊,是被鋒利的匕首割斷的,一般都是軍用匕首。”

    “有匕首為什麽要掐死人?”陳詩羽問道。

    “匕首殺人是要流血的。”我說,“那就不利於偽裝現場了。”

    “明白了。”楊大隊說,“我現在命令還在上海工作的同事,立即拘留楊少業,並帶著他平時的行李,一起迴湖東。”

    “隻要找到另一截背包帶,就可以進行整體分離鑒定,確定勒死人的繩索就是從他的背包帶上截斷下來的。”林濤說。

    我補充道:“還有,現在動車購票都實名製了,查一查他身份證的購票記錄,一切自有定論。”

    “可以迴家嘍。”林濤轉臉對陳詩羽說,“後天是你的生日吧?我們慶祝一下?”

    第二天一早,楊大隊就來到了我們住的賓館,告知我們好消息。

    據楊少業交代,他接到電話時,隻知道家裏出了事,卻完全沒有想到出了這麽大的事情。26日早晨,楊少業乘坐最早一班動車趕到了湖東,迴到村口的時候,恰巧看到了孫閑福騎摩托車送王壯英到村口,二人舉止親密。

    躲在一旁的楊少業已經醋意大發,卻沒想到迴到家裏看到的是自己的至親已然死亡。這種雙重打擊,讓楊少業幾乎瘋狂。他趁王壯英不備將其掐暈,然後思考偽裝自殺現場的辦法。正在他切斷自己背包繩的時候,王壯英出了一口氣。

    楊少業嚇了一跳,立即用背包帶繼續勒王壯英的脖子,直到她絲毫沒有生命體征。

    殺了人的楊少業趁上午時分村裏沒有行人,悄悄將王壯英轉移到山裏,偽裝了一個縊死的現場,隨後忍痛離開湖東,到上海繼續裝作沒有事情發生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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