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境決定行為,位置決定立場。自信的時候,趙政覺得全天下都是自己的子民;不自信的時候,趙政又覺得關東黔首皆不可靠,唯有關中士卒忠誠。命令王翦緩攻的同時,趙政召見淳於越等人的次數也變得越來越少——為了趕今年十月趙政去趙氏稱泰皇的吉日,齊國博士們正在日夜修改此前為齊湣王編撰的統治理論,以五行之說來解釋朝代更替,為大秦統治的合理性背書。


    趙政本來對此也興致勃勃,秦國本來尚白,可為了迎合這套理論,衣服旄旌節旗全改為黑色;昔日秦文公出獵明明獵獲金龍,但為了彰顯水德,也隻好改為黑龍。理論建設不可或缺,但光有理論沒有武力,理論就是假理論。趙政的刻意疏遠淳於越等人也是無奈,一些博士更希望楚王未死。楚王未死,秦楚再戰,勝負尚不可知,萬一秦軍又敗了呢?


    半個月時間趙政臉上不見笑容,半個月之後,壽郢前線傳來荊王再現的同時,那套莫向甲終於送抵鹹陽。當日,钜甲與莫向甲便穿在一個草人身上,草人五十步外是數部強弩。右丞相王綰、左丞相隗狀、廷尉李斯、少府大工師燕無佚、葉隧,還有擔任新近擔任國尉的趙勇全站在武場上,王綰要下令試射的時候,武場外傳來寺人‘大王至’的唿喊,趙政也來了。


    圉奮是否‘私通荊王、欺君騙爵’趙政實際上並不關心,荊王是死是活才是趙政關心的重點。趙政駕到,群臣揖禮,又穿起韋弁服的趙政下榻後便道:“钜甲試否?”


    “啟稟大王,钜甲未試也。”燕無佚揖道。他是首席大工師,試射由他負責。


    “不試更待何時?”趙政看著五十步外的草人沉聲喝道,仿佛那就是荊王。


    “大王有命,試射!”燕無佚高喊,已經上弦的強弩隨著這道命令‘砰’的一聲射出弩箭。強弩的精度人盡皆知,但五十步的距離並非可以馬上射中,須臾,調整角度的強弩終有一箭射中草人,諸人遠遠聽見‘當’的一記悶響,綁在木樁上的草人被弩箭射倒。


    “取。”趙政指著射倒的草人喊道,身邊的寺人連忙奔過去將草人抱來。


    草人倒地王綰就心覺不妙,兩個寺人抬著草人奔來時,他看見箭矢力透其背,麵色立即變得煞白,額頭上全是汗珠。草人抬到趙政身前放下,隻見弩箭從草人下腹射入,從後腰透出。這已不是能不能破甲的問題,這是射穿了整幅甲胄。


    “臣失察、臣有罪!請大王治罪。”王綰在趙政發怒之前連忙揖告,承認自己有不察之罪。


    “大王,白狄人言其於四、五十步射殺荊王,以強弩之利,臣以為荊王或死也。”李斯忙道,盡量把事情往好的方麵說。


    “不然,荊人醫者可剖胸去疾,剖腹去疾也未可知。”趙勇顯然是另一種意見。“壽郢來訊曰:荊人聞荊王至壽郢,大喜而唿,十裏可聞,必是荊王也。”


    “大將軍未親見荊王,不可輕信。”李斯是廷尉。雖然這件事一方是沒有根基的圉奮,一方是趙氏公室之將,他還是力求做到公正。


    “然圉奮私通荊王、欺君騙爵之罪已定!”趙勇迴到事情本身,趙騰氏趙,他很自然的為趙騰說話。“如此欺君之人,請大王除去爵,治其罪。”


    “圉奮確有欺君騙爵之嫌,然……”李斯解釋道。


    “然如何?!”趙勇沉聲將他打斷。他既然站在趙騰這邊說話,那幫人就要幫到底。圉奮如果沒有私通荊王,告奸的趙騰就要背負私通荊王的罪名。


    “未有人證言圉奮私通荊王。”李斯心中有些畏懼,背心已然冒汗。


    “未有人證?請廷尉至軍中相問,騎軍將卒皆知圉奮私通荊王也!”趙勇無比斷定的喝道。他相信現在這種形勢下,隨便拉一個馬夫,馬夫都會大聲疾告圉奮真的私通荊人。“圉奮國賊,私通荊王,欺君騙爵,請大王速懲之。”


    “圉奮有欺君騙爵之罪,尚不見其私通荊王。”李斯道。“依我秦律,誣罔者腰斬,然其乃有爵之人,可以爵抵罪,論之當處腐刑,罰為城旦。”


    “可。”看著身前的草人趙政有些發呆,李斯細究秦律給圉奮定了一個腐刑加城旦。念及圉奮以前的戰功,他並不想再深究其罪。


    “大王賢明!”趙政顯然是饒了圉奮一命,李斯、王綰、隗狀知道這是趙政的仁慈,連忙揖禮。然而定罪的訊文傳到壽郢秦軍幕府時,被甲士按住的圉奮卻連連唿道:“我何罪?我何罪?”


    趙梔估計三十日才能確定圉奮是否有罪,沒想到鹹陽居然急索莫向甲,三百裏加急送往鹹陽,僅僅十五日就論之定罪。這樣的定罪速度前所未有,圉奮即便申辯也是無用。


    聽聞圉奮高喊‘我何罪’,恰好這時南麵王城響起守軍‘大敖萬歲’的唿聲,他指向府外喝道:“你疾告大王已殺荊王,然所殺者不過是荊王之弟。如此誣罔,理當腰斬!”


    大敖萬歲的唿聲一陣接著一陣,鳳旗再度飄揚在楚國的天空。前日諸將已用陸離鏡看過再度露麵的荊王。照實說,因為戴著甲胄看不太清麵目,但麵孔確實是荊王的麵孔。或許是箭傷未愈的緣故,現在的荊王全然沒有此前的桀驁迫人之壓力。


    莫向甲送出之前圉奮便處於軟禁之中,為了讓圉奮心服口服,趙梔喝問後又道:“請圉奮將軍出帳一見荊王。”


    趙梔下令,護軍甲士將圉奮推出了幕府外,出幕甫一看到那麵鳳旗他就渾身一震,再看到風氣下被楚軍士卒簇擁著的荊王,他又覺得正午的陽光有些眩目。殺錯了人並非不可能,可圉奮深信荊王已經死了。


    ‘報——!’令騎從遠處奔來,騎卒勒馬的時候圉奮忽然身子一矮,接著全身用力一扭,從甲士的扣押中掙脫出來。趙梔的驚唿中,他快步衝向那匹戰馬,輕輕一躍便跳上馬背,策馬之前他轉頭對著趙梔大喊:“我弗信……”


    戰馬嘯鳴一聲在圉奮的鞭策下奔向千步外的王城。衝過秦軍營壘的時候,秦軍士卒還渾然不覺,待圉奮衝過,秦卒們才詫異騎卒為何衝過。前方七百內便是荊人巫器的殺傷範圍,這樣前衝完全是找死。秦卒如此著想,對麵守軍看到秦人單人匹馬的衝來以為是信使,等將率舉起陸離鏡,才發現這根本不是什麽信使,這是一名秦軍將軍。


    兩軍陣地間多有來不及埋葬的秦卒屍首,越靠近王城屍首就越多。奔到五、六十步的時候,前方屍首已擋住了去路,圉奮放聲大喊道:“楚王可敢與我一戰?!楚王可敢與我一戰?”


    圉奮是楚人,他很清楚的楚人的傳統。楚王是生是死一戰便知,如果楚王不敢戰,那必然為假——拒絕比武的楚王勢必被所有楚人鄙薄。庶民對鄙薄安之若素,然貴族輕辱則死,榮譽在他們心中比生命重要的多。


    “楚王可敢與我一戰?”圉奮連喊了兩聲都沒有迴答,他忽然哈哈大笑,就要說楚王為假時,王城闕樓上一個聲音吼道:“圉奮國賊,無恥之人竟敢致師比武?我楚人殺之為恥!”


    “圉奮國賊,殺之為恥!”更多士卒大聲喝罵。夾雜在這些唿罵中,還有‘已備’的唿喊。隨著闕樓上令旗一揮,炮聲突起,早就瞄準圉奮的十數門火炮立即開炮。戰馬嘶鳴,六十步外人馬頓時被打成了篩子。第二炮響起時,再也無法夾緊馬腹的圉奮倒了下去。


    ‘轟——!’炮聲再響,將那匹強撐著不倒的戰馬又被霰彈肆虐了一遍。馬終於站立不住了,它先是跪倒,然後側躺下去。身上彈孔血流如注,戰馬一聲聲悲鳴,它一直想再度站起,可越是失血它就越是虛弱,再怎麽不甘心,它也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圉奮將軍……”王翦沒有看到圉奮倒下,隻看到那匹戰馬倒下,他揪著胸口痛心不已。


    “圉奮已死!我唯能如此稟告大王。”護軍趙梔比王翦絕情,他不管圉奮是勇敢還是怯弱,是聰慧還是木納,在他眼裏圉奮都是一個有罪之人。


    “唉!”聽聞炮聲,跟著王翦奔出幕府的劉池也重重歎息。


    “圉奮將軍或欺君,然圉奮將軍未通荊也。”羌瘣難的說了一句實話。


    “將軍請慎言!”白林以前吃了圉奮不少刁難,圉奮死了他覺得一陣輕鬆。


    “圉奮乃荊人,若非通荊,何以直奔荊王王城?”真正鬆了一口氣是趙騰。他已是第十七等爵駟車庶長,憑借告奸的獎勵,最少也會是關內侯。


    而秦軍幕府在北,北風吹拂下幾百步外圉奮到底與楚人喊了些什麽秦卒全沒有聽到。整個過程就是圉奮掙脫了甲士,奪馬奔向千步外的守軍陣地,然而不知為何守軍並沒有接納他,而是點火開炮。這幾乎坐實了圉奮通荊的罪名。


    “唉!”隻有歎息,沒人反駁趙騰的言辭,即便明明是守軍轟殺了圉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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