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取的積血中已經能看到很稀的膿液,病人高熱、咳嗽,肺部唿吸音減弱……,所有這些都是積血化膿的征兆。如果不馬上開胸,他活不過兩個月。”熊荊依然高燒昏迷,就站在他的床邊,粟特通事晦澀的翻譯著突對病情的描述。旁聽的人裏麵除了使團醫生西奧夫拉斯特斯,還有尼阿卡斯、克裏門尼德斯以及滿頭霧水的紮拉斯。


    紮拉斯在楚國曾遠遠的看見過熊荊,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即便他能記得熊荊長相,也不過是熊荊十四、五歲的長相,不是現在的長相。現在躺在床榻上的熊荊蒼白消瘦,哪怕是趙妃站在榻旁,單憑眼睛也很難認出這就是自己的兒子。


    “現在要做的事情是打開胸腔,將裏麵不斷出血的血管找到,縫合。還要找到感染的原因,也許、也許是巫器炸膛時在他的胸膛裏留下了碎鐵,也許是別的什麽異物,這些都隻有打開胸膛才能做到。”粟特通事繼續道。“懇請你們協助我,讓秦尼人幫我準備一些必要的物品……”


    臉色慘白的突拿出一份準備好的物料清單,背上一片冷汗。昃離早就為他準備了開胸的器具和物料,這是死馬當活馬醫的無奈選擇。如果手術不成功,撐不到第二次開胸手術大敖就會死去,等於是他害死了大敖。但如果不開胸,高燒會在數天後轉變成為低燒。根據以前的解剖結果,低燒是感染擴散到整個胸腔的征兆,那時候積血會凝固,然後會在肺葉、胸膜上結成厚厚的一層血板,到這一步已經沒有救活的希望了。


    粟特通事接過突的物料清單認真讀了出來:“……需要一個幹淨的房間;需要大約五十張公羊皮,還需要有最少十名縫合這些羊皮的女工;還需要最少三名木匠和木材;還需要最少十麵、最好是更多陸離鏡;還需要最少半鬥魚膠;還需要四名最強者的士兵……”


    施術所需要的物料大大出諸人的意外,西奧夫拉斯特斯沒等粟特通事說完便不解的問:“為什麽需要五十張公羊皮?為什麽……”


    “隻要公羊皮才沒有**處的孔隙,這樣縫製出來的氣囊才會是密封的。”在諸人的疑問下,突不得不做出一些解釋。“肺在胸腔裏可以唿吸,打開胸腔之後就不能唿吸了,所以我們必須縫製一個更大的肺,大到可以把病人、醫生全部包裹進去,這樣病人才不會因為不能唿吸而死亡……”


    十八世紀後葉,隨著氧氣和二氧化碳的發現,人們才逐漸了解到唿吸的一些原理。比如:空氣是生命所必須,人體吸收氧氣釋放二氧化碳,靜脈血通過肺的唿吸形成動脈血。這些人類通過幾千年才明白的原理在兩千多年後已是常識。


    開胸手術第一個困難就是胸腔原本是一個封閉的空間,通過胸腔的擴張和收縮形成正壓和負壓。打開胸腔後,內部氣壓與外部完全一致,沒有正壓也沒有負壓,肺馬上會失去唿吸的能力。


    正因如此,開胸即死亡不是駭人聽聞,而是常識。昃離請教熊荊明白這些原理後想的辦法頗為巧妙,好似楚軍工兵的羊皮筏又像是轉爐用的鼓風機,他命人用公羊皮縫製出一個密閉的氣囊,再把病人和醫者全都裝入這個皮囊中。通過人為拉動皮囊後部的風箱,製造負壓和正壓來幫助肺部擴張,強迫肺葉唿吸。如果沒有這個強迫肺葉唿吸的大氣囊,開胸後由於胸腔負壓,病患很快會形成張力性氣胸、縱隔擺動而出現唿吸衰竭。


    氣囊是開胸的必須,麻醉也是開胸的必須。豪麻汁並不能全身麻醉,它隻是讓人興奮暫時忘卻肉體上的痛苦,但身體本身還會因為劇痛而產生反應,用骨鋸鋸開胸骨或者肋骨的疼痛不是豪麻汁能夠抵擋的。沒有全身麻醉劑的情況下,隻能采取粗暴的方式按住病人,並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完成整個手術。


    隨著突的解釋,包括原先反對為此停留的尼阿卡斯在內,大家都覺得停留五天非常有價值,這意味著人類往未知的領域又邁進了一步。克裏門尼德斯很肯定的說,突的開胸手術會成為已知世界人們談論的焦點,他本人也會被亞曆山大學園聘為最尊貴的紫袍學士。


    如果是一位希臘醫生,自己的手術成為已知世界的焦點,本人又被已知世界最富盛名的亞曆山大學園聘為紫袍學士,這應該是醫生所能取得的最大榮譽。但突不過是楚國王廷的一名醫者,是楚國大敖的仆臣,他對這些榮譽毫無感覺。他隻關心大敖能否救活,如果不能救活,他隻能以死謝罪。


    商議完手術的準備,趁著熊荊神智清醒的片刻,突跪在床前大聲向熊荊稟告:“大敖胸內血流不止,臣唯有開胸施術,此九死一生也……”


    “咳咳……我早當死,何必再救?…咳咳…咳咳……”盡管突就跪在床頭,熊荊依然覺得他遠在天邊,同時還感覺他在不斷的旋轉。中箭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好在一切都布置妥當,妻子和兒子日後一定會光複楚國。


    突了解熊荊的心理,熊荊說‘早當死’不是一次兩次,每次他都是這樣告誡。那麽多將率、那麽多士卒戰死,率領他們的大敖卻沒有死,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逃避。熊荊不想逃避,他想馬上下入黃泉去與自己的臣子臣民相會,昃離等人卻阻攔著他,讓他不能得償所願。


    說完話的突大拜頓首離開,一側的魯陽炎無言以對,他也對著熊荊大拜,跟著突走了出去。


    “大敖若薨……”他追著突道。


    “大敖若薨,我亦死也。”突轉身看著魯陽炎,坦然答道。


    “母國將亡,大敖豈能薨落?!請醫者救大敖。”魯陽炎不是來問罪的,他是來求突一定要救活熊荊的。說完話的魯陽炎對著突跪地大拜,見他如此,突竟不知該如何迴答。


    “若得大司命庇佑,大敖當不死;若大司命不佑……”即便白狄人答應給五天時間,那也要手術器具完備;即便手術器具完備,那也要手術過程順利;即便手術過程順利,那也要術後沒有感染……。沒有抗生素的時代,開胸等於一隻腳踏進黃泉。突的話到此處便不言了,他轉身踉踉蹌蹌的離去,不再看跪拜於地的魯陽炎。


    *


    “放、放——!”


    軍令在土坡內的炮室喊起,隨著命令,塹壕內剛剛停歇的炮聲再度轟響。霰彈飛舞,踩著同袍屍體打算攀越钜絲網的秦軍士卒一叢叢被霰彈擊中,枯葉一般落下,跌在滿是屍首的寬塹裏。攻城不過數日,壽郢西麵已變成人間地獄,炮聲從早到晚從未停頓,硝煙、屍首、夷矛、劍盾,死亡籠罩在這一小片土地上,收割著無數秦卒的生命。


    秦軍的兵力不再雄厚,淺嚐輒止式的攻城方式讓守軍的棱堡防禦得以發揮出最大的效率。每天都有數千上萬名秦軍戰死在那兩道寬大的寬塹裏。秦軍不是沒法突破钜絲網的阻礙,他們是沒辦法抵禦兩百多門火炮的猛擊——為了最大程度的守住壽郢,大司馬總共抽調了十五艘炮艦上的火炮,總計三百六十門火炮。


    雖然這些火炮並不是全部布置在城西的棱堡,但城西的火炮最為密集。秦軍突破了第一道寬塹很難突破第二道寬塹,突破了第二道寬塹也不能攻破一萬多名部落武士組成的劍盾之陣。


    沙海戰後,秦軍直接使用繳獲的钜甲和夷矛,可惜的是大部分聯軍士卒都選擇戰死,因而很少有完整的钜甲,隻有破碎後修補的钜甲。即便修補,迅速南下的秦軍也隻能邊走邊補,大多數秦卒的甲胄並不完整。


    甲胄有缺陷,而寬塹後泥濘、破碎、起伏的地形又使得秦軍矛陣無法嚴整。一旦被部落武士攻至身前,陣列內的士卒便手忙腳亂。整個矛陣很快在這種貼身廝殺中潰散,接下來則是一場屠殺。與楚軍不同,這些百越武士也喜歡斬下敵人的頭顱作為勇武的標記,因此寬塹的後方全是秦軍無頭的屍體。


    站在壽郢城外紫金山山頂的王翦又一次目睹了秦軍完敗。一個尉的秦軍大部分消耗在那兩道埋藏了無數火炮的寬壕內,衝過塹壕的兩、三千秦軍還未列陣就被越人武士殺散。不忍再看的王翦長歎一聲,道:“荊人以巫器死守塹壕,再以劍盾之卒擊我,當如何?”


    “隻能湮之!”武勾卑還是最初的觀點。“又或四麵皆攻,迫荊人分兵守之。”


    “湮之太久,二月已近,淮水不日解凍也。”劉池不同意湮壕,時間不夠了。


    “那便請大將軍四麵攻之,炸破荊人城牆。”武勾卑隻能退而求其次。


    “炸破又如何?”羌瘣指著城內的防禦。“荊人城內亦有寬塹,寬塹內亦有巫器。”


    “那當如何?”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王翦很是失望。


    “或命十萬人猛攻,擊潰荊人。”白林很早就看出王翦的心態,他老是一個尉一個尉的投入戰鬥,不願意損失士卒。這當然是不行的,必須一開始就大兵壓上,飽和攻擊,不然犧牲士卒隻會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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