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天地間最後的光亮,安契希望能有奇跡出現,可他心裏也很清楚,拔下王城已經不可能了。即便主將白林沒有中弩墜下城頭,城上的秦軍也擋不住魏軍武卒和火炮的夾擊。特別是火炮,這種武器掃帚一樣清掃著衝上城頭的秦卒,逼得他們與西麵的武卒死磕。武卒钜甲夷矛,布甲劍盾的秦軍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堅持片刻的安契對天長歎,但他還是沒有同意鳴金,而是道:“告知大將軍,我軍士卒雀盲者眾,夜中不可攻城,且白將軍、白將軍已……”


    安契正要說白林陣亡,一片哀豪的前線忽然傳出幾聲唿喊,白色的將旗在牆下昏暗處飄起、晃動。死死緊盯城下的都尉蘇複激動喊道:“白將軍無恙、白將軍無恙也……”


    “白林墜城而無恙?”沙海大營,西邊的餘輝映在王翦臉上,整個下午他都在觀戰。白林中弩後從四丈八尺高的城頭墜下竟還活著,這不免讓他生出些驚訝和喜悅。


    這場會戰並非是他率先挑起,而是楚軍挑起。即便在楚軍動員之前他曾向趙政請戰,那也是得知糧秣將盡才決意與楚軍會戰。既然是被迫應戰,勝算就沒有把握,絕望的心境下忽然聽到一個奇跡,免不了生出一絲希望。


    “無恙也。”前來傳訊的軍吏不明白大將軍為何關心白林而不關心城內的戰事。王翦沒有注意他的詫異,要他退下,舉起陸離鏡繼續觀察二十裏外的戰場。


    或是要下雪的緣故,太陽落山後的霞光全被低矮的雲層遮擋,這使得雲層四周仿佛鑲鍍了一道厚薄不均的金邊。隻有從雲層細微的裂縫中,霞光才艱難地照射出來。戰場被光線割裂了,楚軍的後方是一片金色的光明,廝殺的戰場則顯得無比昏暗,彼此形成強烈的反差。


    鳳旗沐浴在光明中,獵獵招展。東北方向的沙海尚能看到傾側且被北風死死扯緊的旗麵,那隻三頭鳳一如既往的睥睨,倨傲又帶著些厭惡。旗下龍馬上的楚王也被霞光所照耀,王翦將陸離鏡對準他時,他身上的钜甲不斷發出刺目的反光,這很讓人目盲。王翦隻能移動陸離鏡,將視界對準正在衝矛的楚軍和陣列兩側的騎卒。


    數陣數陣的廝殺是為了增加楚軍的疲憊。布置在陣列中央的騎卒衝擊炮陣後,步卒迅速前衝,雙方很快交兵。楚軍不出所料的衝矛,但秦軍最忌諱的是楚軍從浮船上、從被馬屍淹沒的炮陣中重新拖出火炮列陣轟擊,他們隻能靠騎軍阻止。


    這種情況使得戰場分成了兩個,一個是兩軍步卒的廝殺。這個戰場楚軍衝矛不懈,秦軍受製於陣列隻能短促的反衝,再便是陣後投石機不斷拋射火油彈。和幕府戰前猜測的一樣:秦卒手中的酋矛絕大多數並不能刺穿楚軍身上的钜甲,而楚軍手上的夷矛卻能輕而易舉的刺穿秦卒身上的布甲或者皮甲。


    楚軍矛陣不時騰起火光,秦軍陣列則被衝矛一點點削薄,一行接著一行的士卒倒在楚軍的衝矛中。主將王賁能做的就是每當前陣隻剩下十五行時,命令後陣上前補陣,直到最後一行士卒用完。


    步卒戰場如此,另一個戰場是騎卒戰場。圉奮率領的騎軍打算從兩翼勾擊楚軍側後,這很自然的被楚騎阻擋。然而楚騎數量有限,三倍於敵的秦騎在人數上全麵壓倒楚騎,楚騎不得不靠幾千匹龍馬強撐著局麵。


    饒是如此,小隊秦騎依舊能穿透他們的封鎖殺入楚軍陣後。不過這種程度的勾擊對楚軍矛陣並不能產生多大影響,這些秦騎唯一的好處是阻止了浮船上的火炮登岸,也阻止了楚軍矛陣後方被馬屍掩埋的火炮再度參戰。


    戰場上,秦軍最大的問題是缺乏有效的對敵殺傷手段,唯一的武器是陣後投石機發射的火油彈,然而楚軍一旦變換陣型,單純靠火油彈並不能擊潰楚軍。目睹整個戰場,這讓王翦因白林未死而產生的一絲希望再度破滅,絕望中他收起陸離鏡,再也不看戰場。


    劉池等人見王翦收起陸離鏡,也收起了陸離鏡——就在剛剛,王賁把最後二十行士卒壓了上去,單薄的三十五行陣列並不能支撐多久。風聲中,沉默了一會,劉池道:“少將軍雖未死守三日,然荊人以樓船大破我舟師,隻守一日無可非議。我以為當遣人護少將軍……”


    “三日便是三日,如何又成一日?”王翦話一出口就被狂風吹走,他的神情則有些木然,臉上看不出任何的感情。“若三日可隻守一日,我軍士卒如何與荊人廝殺?若我軍不勝荊人,我何罪?”


    王翦被拜為大將軍是趙政強製的結果,但從成為大將軍起,他無時不刻不處於一種重壓下。白林墜下城頭不死讓他生出一絲希望,但這個訊息給他更多是一種絕望。楚軍士卒嚴密包裹在钜甲中,秦軍士卒則大部分赤裸,隻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有破甲武器。但他們又全部受製於陣列,不能像楚軍那樣衝矛。


    “來人!”王翦喊了一句,軍吏迅速奔至木台下聽命。“白林所部既不能夜戰,當速攜投石機以返沙海,明日與荊人相決。安契部留於大梁,死守城牆,以阻魏趙兩軍與楚軍合軍一處。”


    王翦下達這道命令時,劉池大驚失色。這道命令等於是放棄爭奪魏國武庫內的兩萬套钜甲、十萬支夷矛,而放棄魏國武庫內的兵甲,等於是放棄這場戰爭的勝利。


    “大將軍豈能如此!”劉池張著嘴,幾次想阻止都沒有發出聲。“無魏人之兵甲,我軍何以勝?”


    “以投石機勝。”王翦大手一揮,指著二十裏外即將結束的會戰。


    “我能殺荊人者,唯投石機耳!”王翦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造成這種情況與那二十多萬秦軍手中多是劣質武器有關,他們並沒有多少合格的酋矛和楚式夷矛。“無投石機則無以破荊人,然無投石機亦不能破魏國王城。破荊與破城孰重?破荊為重也。”


    “既不再攻拔大梁,少將軍此時再阻荊人何益?請大將軍召迴少將軍。”親衛之將王羅本不該說話,聽聞王翦決定不再攻拔大梁城,憂心王賁的他趁機說話。


    一個勸王翦不要放棄攻拔大梁,一個勸王翦如果放棄攻拔大梁那就應該召迴王賁。不同的立場有著不同的建議,王翦並未亂方寸,他沒有理會身邊的兩人,而是再度喊了一聲來人。待軍吏至,他先是向西方大拜頓首,才道:“臣敬告大王:今大梁南城不拔,我軍無以奪魏人兵甲。明日與荊王戰,勝負遠不及五五也。大王所遣之軍萬勿相援,若臣戰敗,大王當入函穀關以守……”


    王翦這是在交代後事了。他不但放棄繼續攻拔大梁,還建議援軍不要靠近救援——加上白林的十萬人,沙海秦軍已多達七十萬,但這非秦軍的全部,最少中尉與衛尉還有四萬。


    和長平之戰一樣,長平之戰最緊要的時刻秦昭王親至河內,‘賜民爵各一級,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遮絶趙救及糧食’。如今趙政也賜民一爵,征召河東(19縣)、上黨(13縣)、河內(19縣)、三川(22縣)、東郡(26縣)未傅籍的十五歲以上男子以備萬一。


    十五、十六歲的男子在總人口中的比例不會超過1.2%,即便加上少量十四歲的男子,五個郡九十九個縣兩百多萬人口,也不過征召了六萬多人。這支大軍已在趕來沙海的路上,但事已至此,王翦希望這十萬人不要再趕來。他們最應該做的是戰敗後死守函穀關,設法與楚國議和。


    此前召迴白林所部劉池還想勸解,如今聽聞王翦以直言進諫大王,他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了。刺骨的北風灌入他張開的口中,幾乎要將他整個人冰封。


    “萬歲!萬歲!萬歲……”霞光徹底消逝時,即便逆著北風,楚軍十數萬人的呐喊依然震耳欲聾。秦軍再堅韌,陣列還是被楚軍擊破。但與以往破陣不同,畏懼軍法、更畏懼遊騎的秦卒在陣破之後沒有潰逃,而是不再受陣列的束縛,抱著同歸於盡的念頭反衝向楚軍。


    秦人的反衝讓楚軍很是詫異,秦人不趁著天黑逃命反而衝上來送死,這實在有違常情。楚軍不顧那些衝入矛陣與矛陣之間的秦卒,隻對準奔到陣前毫無陣列的秦卒再度衝矛。當這些秦卒被他們用夷矛串起擊破,最前排的矛卒立即迴旋,轉身攻擊矛陣與矛陣之間的秦卒。


    瘋狂總有限度,當秦卒發現自己被楚軍矛陣三麵包夾,特別是被身後的楚卒攢刺時,恐懼終於浮上了心頭,他們往沒有攻擊的南麵奔逃。南麵三、四百步外便是鴻溝,見秦卒奔來,浮橋上的楚軍決心死守時,‘嘩啦啦……’,巨大的水聲響起,奔來的秦卒竟然慌不擇路直接跳入了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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