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想不到,秦軍攻拔大梁隻是為了城內那數萬套兵甲。每當慮及此事,王翦便不甚唏噓,秦軍不單單是沒有巫器、沒有巫藥,連堪用的兵甲都造不了,不得不用人命換兵甲。現在如此,再過數年兩國少府差距越來越大,那時候什麽情景他不敢想象。半夜攻城,雖有內應亦不順利,而早食不到,淒厲的軍報便接踵而至:楚軍拔營。


    “荊人行至何處?士卒幾何?巫器幾何?騎卒幾何?幾列行軍?又行向何處……”沙海幕府,坐在諸將上首、扶蘇身側的王翦一口氣問出一連串的問題。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出,前來稟告的斥候根本迴答不來。“稟大將軍,荊人前軍初出營壘,其以十六列行軍,餘者不知也。”


    “十六列行軍?”劉池連連搖頭。“此時牧澤冰封不厚,斷不可行十六列,荊人當繞逢澤而行。”


    軍侯王勒補充了一句。“澤麵尚不能騎馬,我軍斥騎皆沿岸而行,荊人也當如此。”


    秦軍雖有幕府,但幕府並未像大司馬府那樣細致,何種氣溫、何種厚度的冰封能如何行軍,沒有一目了然的數據,隻有日積月累的經驗。王勒說完劉池再道:“鴻溝距啟封七十裏,荊人當至鴻溝南岸,明日必然渡水攻我。”


    “善。”王翦舒了口氣。他最擔心的就是楚軍踏著冰封的澤麵而來,循岸而來己方早有準備——沿著鴻溝北岸,冰封前秦軍築起了一道高一丈兩尺的夯土長牆,這道長牆最少可以抵擋楚軍數日。除此鴻溝冰封不厚,戰舟也能阻止楚軍渡水。


    “末將願領軍據鴻溝而守,以拒荊人。”坐下的王賁站起揖道。


    諸將之中,王賁是沒有實職的,他隻能算王翦的裨將。王翦看向自己的兒子,當著扶蘇與諸將的麵父子倆對視片刻,他沒有答應而是轉頭看向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白將軍尚需幾日?”


    攻入大梁的不是趙勇、羌瘣等人的麾下,而是白林的麾下。倒不是因為白林麾下不善戰因此拿去消耗,而是因為他的麾下多是精銳,慣於城邑戰和山地戰。


    “三日。”白林極為冷靜,他完全了解此戰的意義。“末將即刻趕赴大梁,三日必奪城內武庫。”


    “末將必死守鴻溝三日。”王賁轉頭看了白林一眼,大聲喝道。


    “不然。非鴻溝也,少將軍亦要阻荊人越逢澤而來。”劉池不得不提醒。現在澤麵上不是不能走人,而是不能走很多人。天氣越來越冷,冰越來越厚,楚軍延誤日久肯定會從澤麵繞行,即便不繞行至沙海,也會繞行至鴻溝以南的大梁南城。


    “我予你二十五尉,且圉奮將軍率軍騎軍、田樸將軍率舟師傾力相助。死守鴻溝之外,亦當阻荊人於逢澤。不守三日,戳而棄市。”軍法如山,哪怕領軍的是自己兒子,王翦也絕不容情。


    “末將敬受命!”王賁不改初衷,“某將可破冰而戰……”


    “如何戰之,皆由你。”王翦不想聽王賁的細節,他伸出三個手指,“三日!”


    “唯!”王賁胸膛起伏,深吸了口氣才接下王翦給的羽檄和兵符,慨然出帳。


    兒子消失在帷帳之外,王翦目光緊緊看著白林,白林不待他言便道:“三日之內,必奪武庫!”說完也如王賁那般慨然出帳,直奔廝殺越來越劇烈的大梁城。


    秦軍絕不能出任何一點差錯,隻能任何一處出了差錯,大軍就要覆滅於沙海。王翦清楚這一點,在坐諸將也知道這一點。昨日起,王翦便沒有解甲安寢,他與劉池等人枯坐在幕府等候前線的軍情。前線任何一點挫敗、任何一點的進展都撥動著他早已緊繃的神經。


    時間仿佛迴到了那一年冬日,五十萬大軍趁夜亡奔,楚軍緊追不舍。幸運的是齊人隻想收複失地,不想與戰,楚軍追到轂邑就止步了。這一次自己還會那麽幸運嗎?


    *


    钜鐵馬掌踏在冰雪上,發出沙沙的聲響,項梁率領著項師騎兵往北疾馳。啟封北麵三十多裏的牧澤岸南岸,兩隊騎兵正在白色的雪原上竭力拚殺,一隊是身著錚亮钜甲的楚軍斥騎,一隊是身著亞麻灰甲的秦軍斥騎。大戰之前雙方總是騎戰不斷,但秦軍斥騎死守在牧澤南岸阻絕大梁與啟封的交通實在讓人驚訝。


    項師所屬的騎師早已不滿編,鑒於沙水一戰項師騎兵傷亡慘重,大司馬府特意從養馬島調撥了七百匹龍馬給項師,項師騎師這才稍微恢複一些元氣。看到秦軍斥騎仍在與己方斥騎纏鬥,項梁劍鋒前指,命令道:“殺!”


    “殺!”騎士遠遠的就積蓄了馬力,項梁軍命既下,無數騎士大喝,策馬奔向正在纏鬥的秦騎。


    項師一千餘騎衝入戰場,秦軍斥騎必然不支,可就在項師一千餘騎往前加速時,一支剛剛趕到牧澤西岸的秦騎也徒然加速,往戰場疾奔。


    斥騎之戰演變成兩軍大規模騎戰,這是誰也沒有意料到的事情。項梁不敢像兄長那樣托大,率師奔馳的他一邊打馬向西,迎擊這支剛剛抵達的秦騎,一邊大聲命令,要求隨從速速前往幕府告急。眼前這支騎軍之後還有灰壓壓一片的秦軍騎軍,這絕不是自己能夠抵擋的。


    “秦騎攻我?”開拔不過一個多時辰,前軍還沒有走到二十裏,項梁便派人前來告急,這讓熊荊極為驚訝,媯景、莊無地、彭宗等人也很是驚訝。


    “然也。”告急的是項梁的一個隨從,媯景認識他,叫項六。“將軍聽聞斥騎告急,遂率騎師前往相救,至牧澤南岸,秦騎也至也。秦騎之後還有近萬騎卒,不救不及也。”


    “秦騎爭奪牧澤南岸,何故?”莊無地不明所以。“阻我軍橫越牧澤否……”


    “走!”猜測是司馬與幕府謀士的事情,莊無地幾個人還在猜測秦人為何如此,熊荊已經策馬出列,快步奔向行軍隊列前方。他駛出隊列,近衛騎士也駛出隊列,郢師三個騎師,鄂師三個騎師,若敖氏一個騎師,還有其餘各師的騎士開始匯集。


    沙水一戰後,楚軍還有一萬兩千多名騎士,此時近萬名騎士奔馳在隊列西側,馬蹄踐踏出陣陣白色的雪霧,隊列中的步卒炮卒不知前方發生了何事,隻能不斷的往前張望,暗自嘀咕。一些領兵的將率上前行禮相問,卻被近衛騎士擋住了,他們大喊著‘勿以敖在’。


    “報——!”熊荊剛剛超過最前方的項師,前方便有斥騎飛速奔來。騎士看見三頭鳳旗速度更快,止步時勒馬太急,龍馬的馬蹄竟在雪地上打滑。


    “何事?”熊荊見狀有些不悅。龍馬寶貴,直到今天,養馬島每年才產七百多匹龍馬,騎士應該愛惜。


    “稟大敖,秦騎愈多,我軍不敵,請速速相救。”斥騎半身血汙,馬身還插著箭矢。這是冒死殺出來的。熊荊心中的責備不由消解。


    “秦騎幾何?”他問道。“何人帥之,圉奮否?”


    “秦軍上萬,未見圉奮將旗。”斥騎迴想了一下,確定自己沒有看到圉奮的將旗。


    “便是圉奮,也不敢亮出將旗。”媯景道。楚軍騎士與圉奮仇恨最深,圉奮敢亮將旗,騎士肯定會直奔圉奮而去。這場騎戰最莫名其妙的是兩軍不知在爭奪什麽。


    “傳令重騎:著甲,列陣。”熊荊沒有過多思考,他現在要做的是驅散秦騎,確保行軍的安全。


    “大敖有令,著甲、列陣!”重騎一人數馬,甲胄和武器全由另一匹馬馱載,另外圉人還騎著一匹馬。重騎著甲披甲重騎士一個人無法完成,必須靠別人的幫助才能完成。


    重騎下馬著甲,輕騎在側護衛,花了足足半刻多鍾時間,這些重騎才著裝完畢,每兩個旅與一百多名輕騎組成三個楔形陣,其餘七千多名輕騎則組成一道巨大的橫陣,快步奔向牧澤南岸。


    “報——!荊王來矣……”站在牧澤西岸的圉奮聽到了斥騎的軍報。實際上從楚軍騎士集結奔前起,他就不斷收到訊報。他本以為楚軍會以最快速度北上,沒想到楚軍重騎著甲耽誤了半刻多鍾時間,直到現在才看到那麵令所有秦軍士卒既渴望又畏懼的三頭鳳旗。


    “荊王已至,若之何?”疇騎之將趙騰躍躍欲試。亞麻甲使得秦軍士卒不畏箭矢,也使疇騎的戰馬不畏箭矢。這一點極為重要,此前疇騎戰馬體重太輕,背負不起石甲與鐵甲,皮甲又不堪用,批兩層皮甲依然會被楚軍破甲重箭射穿。亞麻甲輕韌,完全滿足了疇騎戰馬的防護需要。


    “疇騎乃破陣之騎,何以破騎?”圉奮嘴角勾出些笑容,他的目光擭緊離得最遠的義渠鴆,“我聞義渠騎卒強於天下,此戰當以義渠騎卒擊之。”


    從河南地調至中原,除了兵力上的集結,自然還有另一側意思,那就是消耗義渠人,維係關中騎兵與義渠騎兵的平衡。圉奮沒下軍令時義渠鴆閃避他的目光,下令後義渠鴆憤然與其對視。可惜圉奮毫不畏懼,對視的結果是義渠鴆退讓,他用戎語低喝一聲,鑲金嵌銀的馬車奔馳而出,四周的衛騎緊跟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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