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讓人畏懼。這個崛起於西方的國家一百多年前還是‘諸侯卑秦’,一百年後已君臨天下。如果僅僅說是變法,天下諸國哪國不變法?如果說是函穀關太過險要,齊魏韓三國並非沒有攻破函穀關;楚國更是兩次攻入關中,連秦都鹹陽都一鼓作氣的拔下,然而秦國仍是不亡。


    這已不能用變法、用地理來說解釋了,隻能稱之為天命。天命平時是難以捉摸的,隻在某些時候會顯現,秦楚第一次大澤之戰就是天命顯現的時刻。此戰之後,楚趙魏三國的第六次合縱宣告失敗,秦人反守為攻,收複了關乎國運的漢中和武關。楚軍此後雖然再敗秦軍,可惜江河日下國勢不再,不得不避遷於蓬萊。


    天命在秦,這是所有能看懂天下大勢的田氏貴族的認知。因為這種認知,他們的行為與那些期盼秦楚兩虎相爭的大夫們一模一樣。但在他們心中,楚軍勝利,齊國存國;秦軍勝利,齊國投降。再也沒有第三條路可選。至於投降之後秦王是否會封其子為齊王,那是另一迴事了。


    至於避遷,田氏雖然怯軟,也知道麵對敵國君王要麽戰死,要麽投降,避遷隻會讓秦人將怒火發泄到庶民頭上,這是不仁。將齊國城邑平平穩穩的交接給秦國,不使這個過程發生屠殺和騷亂,也算是盡了君王最後一份責任。庶民要反抗秦人的統治,又或跟著楚人避遷於蓬萊,那是庶民自己的選擇。


    該問的都問了,該答的也都答了。屈光木然對著田爰等人揖禮告辭,田爰等人也對著他揖禮,很快他的車駕便出宮而去。雙方都默契的不提屈光去齊返楚一事,這已經沒有提的必要。一旦南門大營中的士卒知道質於鹹陽的太子性命攸關,其生死完全取決自己的雙腳,大義之下誰又趕赴大梁?


    “大王何言?”進入大營的屈光還沒有下車,盧屠便奔前相問。屈光沒有答話,而是不遠處看向有些騷動的營壘。


    “彼等知也。”羊屠亥道。屈光謁見的這段時間,營中士卒已聽聞了太子之事。


    屈光極為惹眼,他一入轅門營中士卒便看到了,剛剛得聞太子之訊的士卒遠遠奔了過來。原打算入幕的屈光隻好站在車上,看著齊卒將自己圍住。人越聚越多,到最後幕府前方的空地上擠滿了人。初冬的陽光下,屈光能看清每一個人的麵容,想到齊人不準備抵抗隻等著投降,他們日後全將成為秦人的官奴,熱流湧過心間的他忽然想說些什麽。


    “各位鄉裏,聽無嘩!各位鄉裏,聽無嘩!!”羊屠亥也站到了高處,他對著亂哄哄的士卒連連大喊,要他們肅靜。北風吹著他的聲音,好一會萬餘人才安靜下來。


    “今日,秦人告曰:若赴大梁,將殺太子升。”屈光說話時臉龐冷峻,他不想欺瞞士卒,而是以實相告。羊屠亥對他的做法不免驚駭,可還是轉過頭用即墨方言對諸人傳話。人群中當即產生一陣波動,但片刻後最後一點雜音也沒有了,無數雙眼睛看著屈光。


    “有人言,為使太子歸,不當與秦人戰。”屈光這時候嘶喊起來,衣袖大力揮舞著。“然我不戰,社稷何存?然我不戰,家宅何存?然我不戰,妻子何存?


    昔年楚國先君懷王困於秦,秦王詐懷王欲得楚國之地,方使懷王返秦。懷王怒曰:‘秦詐我而又強要我以地!’寧薨於秦也不許。大王如此,太子何如?


    今秦人欲滅諸國而一天下,我等安能使其所願?齊國何患太子?齊國隻患無抗秦之壯士!齊國何患太子?齊國隻患先祖先君無祭祀血食!齊國何患太子,齊國隻患子子孫孫皆為秦國之奴而無窮無盡……”


    沒有羊屠亥的轉譯,齊卒聽不懂屈光激動下的楚語,但他言說時的氣勢和堅決感染著眾人,也讓隻能躲在幕府裏的毋鹽嘉、田得金等人欣喜。‘大王如此,太子何如?’屈光用楚懷王薨於秦國的例子勸說眾人,事情便無虞了。與一國君王相比,太子真被秦人所殺又能如何?


    果然。當羊屠亥將屈光之言轉告給眾人時,萬餘士卒忍不住憤喊,表達他們對秦人憤怒。在這海浪般的唿嘯中,一個軍吏奔入幕府大喊:“拔營拔營,即刻拔營!拔營拔營,即刻拔營!”


    齊王建三十九年十一月乙卯,聚集在即墨南門的三萬齊人跟著屈光去齊返楚的步伐,盡數南下。即墨城牆上看見這一幕的大行田圍和秦使王敖大驚。大王並未允許齊人前往大梁,屈光到底用什麽辦法說服了齊人,讓他們跟著他南去。


    “這當如何?”王敖張著嘴半天才說出這麽一句。這句話與其說是在問田圍,不如說再問他自己——震驚的田圍無暇理他,匆匆奔下城牆奔向正朝。搶在他前麵,齊卒拔營的消息已傳入正朝,大司理田爰一屁股坐在地上,喊道:“屈光當殺!”


    群臣麵麵相覷,有人大喊道:“王卒何在?可命王卒阻之!”


    “大謬!”難得也在正朝的田合大喝。“王卒阻之?王卒若去王卒亦受彼等之惑也。”


    不知是巧合還是預謀,田合話音未落,一個軍吏瘋也似的跑了進來,“王卒亦拔營南去也!王卒亦拔營南去也……”


    齊軍除了少部分王卒留於即墨,其餘王卒皆在秦地,靠近穆陵關駐紮。跟屈光拔營而去的士卒一半是市人,一半是農忙迴家收粟的即墨士卒。這些人恨秦日深,容易被煽動不難理解,可王卒全是從臨淄退到即墨的他地士卒,這些人也拔營實在大出意外。


    王卒拔營如當頭一棒,將正朝大夫打得半暈。如果連王卒也跟著屈光拔營南去,那齊國還有什麽師旅能靠得住?田合對此也很驚訝,王卒無產無業,他們怎麽會跟著屈光而去?他們一走,他們的家人妻子由誰來養活?難道說……


    毋鹽嘉佝僂的身影突然閃現在田合的腦海裏,除了他插手此事,他實在想不出還有別的人有這樣的能耐可以說服王卒。王卒拔營,必要先給士卒一筆豐厚的安家費,他們才可能拔營西去。


    田合正思慮著毋鹽嘉這個子錢家,一直懷疑是他唆使屈光如此行事的田圍見他的驚訝不像作為,看著他歎息了一句:“齊國亡也。”


    “隻願天下不亡。”田合也歎息。


    *


    秦人牽製性的調動和少數士卒的進攻使得原先準備集結的諸師不能集結,然而屈光在齊國遊說成功打破了當下的困局。跟隨屈光入楚的齊卒人數多寡先不提,最少這個舉動使得魯師認為穆陵關外的數萬齊國並無進攻之意。除去駐守在荷水的一個魯師,留駐於穆陵關的一個魯師,剩餘兩個魯師將在東野固的率領趕赴啟封。


    齊人的動作也使得越師壓力大建。移港的秦軍舟師不敢泊於安陵,而是泊於少海北麵的不其。齊國態度的搖擺使得秦軍舟師很難威脅琅琊。越王越無諸率閩越、甌越、南越三師前往啟封,隻留下雒越一個不滿編的師駐守琅琊。兵力雖少,但琅琊港還有二十艘威力巨大的楚軍炮艦,這支巨大的武力防備著秦人鋌而走險。


    除此以外,駐守樊襄的諸氏之師也拚湊出一個完整的楚軍師前往啟封。巴人也派出五千人前往啟封。西甌各部落出發的士卒超過萬人,這些人不知何時能抵達啟封,為此大司馬府勒令從新郢返航的舟楫前往青陽等候,一旦各部落士卒到達便可乘船經舊郢前往啟封。


    樂觀的估計,能夠參與會戰的有二十個不滿編的楚軍師,另外還有五千巴人,一萬四千多名各部落士卒。齊軍如果按照屈光的稟告,進入楚境、前往大梁的士卒超過四萬人,很能會超過五萬——從即墨拔營後,每日都有士卒匯集,包括一部分王卒士卒。


    如此不包括趙魏兩軍,己方士卒已有十九萬,加上趙魏兩軍,人數已超過二十三萬。即便隻計算列陣之卒,人數也接近二十萬人。這個數字讓大司馬府興奮不已,熊荊聞訊也有些高興,不過當他問起齊軍的情況,不免又產生一些擔憂。


    己方雖有二十萬人,但這二十萬人完全是拚湊的。巴人、西甌、趙軍、魏軍也就罷了,齊人雖有四、五萬人,卻少有連長以上的軍官,旅長隻有三名,五鄉之帥一名也沒有。實際而言,這支軍隊是沒有建製的。沒有建製,也沒有合格的旗人、鼓人、金人、鉦人;還沒有後勤、軍正、軍率、軍吏、幕府,稱其為烏合之眾也不為過。


    還有就是其中的市人,市人隻要納稅,是不在征召範圍之內的,所以秦國討厭市人。市人打架或許可以,但要列陣而戰是不可能的,他們當中很多人估計拿不動夷矛。這樣一支軍隊如果列陣與戰,不要說配合楚軍作戰,一個不好發生潰陣,又或率先搶攻,必然會打亂決戰的節奏,造成意想不到的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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