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被秦國統治過的地方楚國無法征召士卒,被楚國統治的地方秦國也很難收取稅賦。短短數年間,楚國治下的郡縣就變得五蠹叢生,逃人眾多。鎮壓,是不可能,不是打不過,是拖不過。特別在收粟季節,羌地的三萬多楚軍肯定會趁機進入秦地就食搶糧。如果啟封的楚軍也趁機進攻沙海,秦軍哪怕隻是撤退,消息傳入國內也會引起軒然大波。


    這樣的形勢下,粟米自然要比往年更少。此前王綰就稟告過,糧食最多支撐到今年夏天,再往後就真沒有了。去年蜀地的粟米不過是延緩了災情,保證了青黃不接時期軍糧的供應,明年就不可能了。全國各郡縣又一次大幅度減產,產量不及正朝年份的一半。能維持到明年夏天是極限,很可能春末就要斷糧。


    那時候會如何趙政心裏非常清楚,可他無法弭兵休戰。時間在楚國而不是秦國,戰時楚國兵甲都可以提高質量,休戰更不得了。不休戰自己最少還有人數優勢,還占據著戰略上主動,休戰,自己什麽也不會有。


    趙政毫無妥協之意,王綰目光裏全是失望。與秦國休戚與共的他沒辦法辭相,隻能看著麵容嚴峻的趙政發呆。


    “明年春日,大將軍將與荊人戰也。”趙政安慰他道。


    “若敗,為之奈何?”王綰問道。


    他的問題趙政不答,趙政反而問道:“荊人有糧否?”


    從滅趙開始算,秦國除了秦王政十六年(前231)休整了一年,已連續作戰八年;如果從秦楚之戰開始算,除了秦王政十二年(前235)、秦王政十六年間隔休整了兩年,秦國已連續作戰十一年。楚國於秦王政十二年開始休息,秦王政十七(前230)年五月才再度開戰,到今年也有五年。


    算上開戰那半年,也不過休息了五年半。積粟五年半就連續作戰五年半,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秦國之所以能連續作戰,那是秦軍的征召比例遠低於楚國,連續大敗後征召比例才高於楚國;其次是治下人口眾多,雖然地域越廣輸糧的損耗就越大,然而積土成山,三百萬戶每戶積粟三十石,也足夠三百萬人作戰一年。


    秦國如此,楚國不可能如此。此前國尉府曾稟告過楚國有東洲之穀,但東洲之穀到底如何誰也沒有親見。這一次的王綰讓趙政開了眼界,他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奉在手上,道:“荊人有東洲之穀,一年兩收,糧秣倍於往年矣。”


    “這便是東洲之穀?”趙政遠遠的隻看到王綰手中奉著一個圓圓黃黃的東西,如果他不說這是東洲之穀,他隻會以為這是一塊石頭。


    “然也。”王綰帶著東洲之穀來見趙政也是為了勸說他暫時休戰。“此物齊人名之曰‘荊菽’,一年兩種,一秦畝少可收十七、八石,多可收三十餘石。齊人退至濰水以東,皆賴此物而活。臣以為,若能弭兵兩年,使我大秦亦便種此物,今後糧秣無憂也。”


    “一秦畝少者可得十七、八石,多者收三十餘石?!”趙政渾身顫抖,他根本沒有聽見王綰後麵的話,秦畝兩百四十步為一畝,下田不過收粟三石半,上田也僅收六石三鬥。這東洲之穀一畝最少也有十七、八石,五倍於粟,怎麽不讓他震驚。


    “種、速種此穀!”趙政手還在舉著,指著王綰手上的東洲之穀語無倫次。“治粟內吏何在?治粟內吏何在?!來人!召治粟內吏。”


    趙政不知道五斤東洲之穀才可以頂一斤粟,當即被東洲之穀的畝產嚇到了。王綰也不說破這一點,他還是想勸趙政休戰。沉浸在激動中的趙政直到治粟內吏董易上來後才恢複常色,他指著案上的土豆道:“此物……”


    趙政一時忘了言辭,王綰揖道:“稟告大王,此物遍植於荊地齊地,種植之法齊人知也。然盡齊人之荊菽予我,亦需兩年方可便植大秦。故臣以為……”


    “速命齊君貢十萬石東洲穀種至大秦。”趙政已不想聽王綰的休戰請求,他要的果決利落的處置。齊國既然已經遍植,那就讓齊人送好了。


    “大王,十萬石穀種少矣,當百萬石。”董易忙道。“如此十年內方可遍植大秦。”


    “善,便命齊君貢大秦百萬石東洲穀種。”趙政也覺得十萬石太少,立即同意董易的請求。百萬石穀種,不出十年,大秦將遍種東洲之穀。


    王綰神色黯然的推出明堂,他本以為可以借嚴峻的上計數字和東洲之穀說服趙政暫時休戰,沒想到不但沒有說服趙政,反而堅定了趙政把戰爭進行下去的決心。


    他黯然,齊國君臣收到趙政的王命則是忐忑不安。東洲穀種是魯人給的,如何種植也是魯人教的。魯人之所以這樣做,一是齊人不斷逃向魯地覓食盜竊,禁之不絕;二是齊國已成魯地外圍屏障,要滅魯,先滅齊。齊人全都餓死了,魯人也難以獨善其身。三則是因為儒家的‘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我幼,以及人之幼。眼睜睜看著齊人餓死是大不仁,因此在魯人決定給予齊國穀種之前,已有一些儒生翻越國境,前往齊國。


    秦王有命齊國不得不給,不給便是引火燒身。齊人這樣做的結果則是讓魯人的仁義之舉變成了資敵行為。雖說此時楚人關注的焦點是避遷蓬萊,可事情一傳到壽郢和啟封還是擊起了軒然大波。楚禮周禮之爭後,魯人已成異類,而今又資敵於齊秦,一時被罵成國賊。


    東野固背負著荊條來到啟封大營,見到熊荊便大拜喊道:“臣東野固拜見大王,臣予齊人東洲之穀,臣有罪,請大王治罪。”


    負荊請罪,老邁的東野固把其他人的罪責背負在了自己身上,熊荊不知道說什麽好。寬恕他,以後其他人也這麽幹怎麽辦?不寬恕他,懲罰他又有什麽用。再說這件事知己司早就知,一些朝臣也知道,諸人默認而已。


    “起來吧。”熊荊暗歎口氣,即便東野固跪在身前,也覺得魯人離自己越來越遠。


    “臣有罪,臣不敢起。”東野固頓首。


    “你想跪那就跪著吧。”熊荊也不勉強東野固。魯人就是周人,周人以周禮行事,符合楚國因俗而治的宗旨。“此事正朝以為魯人有罪,而非東野卿你有罪。故而……”熊荊沉吟了一下才道:“但凡送穀種予齊人之魯地縣邑,不再班列於朝。”


    “大王?!”東野固大驚。


    越人不是楚人,但越人可班列於正朝;魯人以後不再是楚人,也可以和越人那樣班列於正朝。隻是,因為魯地不再屬於楚國,魯人不再是國籍上的楚人,有關楚國的內政事務魯人已無權朝議,他們隻是以諸侯的身份班列。不再班列於朝,是連諸侯的身份都剝奪。


    “正朝朝決便是如此。”熊荊道。“為防再度資敵,彼等縣邑冶鐵之焦炭不再供給,兵甲、火炮亦是不再售賣。但避遷所予噸位不變,新增噸位亦不變。”


    主要是政治上的懲罰,沒有針對任何一個人,新增的水泥船也沒有扣除噸位。但東野固明白這種懲罰的分量,他頓首道:“此事罪隻在臣一人,請大王罪我。”


    “左尹府與正朝對此已有決斷,你求我又有何用?”熊荊不免苦笑。“楚國之事,決於正朝。你若自覺有罪,守好穆陵關、守好荷水便是。此利於魯,也利於楚……”


    “我魯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臣必死守穆陵荷水,使秦人不得寸進。”東野固大喊道。


    東野固的大喊有些突兀,熊荊也不讚同他的話語。“魯人是魯人,魯師是魯師。魯師當戰至最後一人,但魯師戰沒後,魯人應當降秦。”


    “大王!”東野固以為熊荊說錯了或者喝醉了,他抬頭看時,熊荊神色如常。


    “魯師之目的,乃保護魯地之庶民,魯師皆沒,魯地何戰?”熊荊問道。


    “儒法誓不兩立,魯人又豈能降秦?!”東野固無法去想象魯地會投降於秦國。“若是降秦,數世之後魯人皆以己為秦人,”


    “魯地貴人已避遷至蓬萊,貴人若在,魯人便在,庶民之以為何用?”熊荊反問。“庶民知魯國之過往,知魯國之輝煌?庶民不知也。他日複魯,若有人知其為魯人卻自稱為秦人,殺之便可。


    東野卿久為將率,當知仁義無用,武力可貴。貴人之所以為貴人,乃因貴人持有武力,而非貴人心存仁義。貴人施仁義,強者必然不屑,弱者感恩戴德,然弱者百萬亦不如強者一萬。齊國尚有大軍十萬,齊人不敢與秦人戰,此何用?若各國皆派士人至稷下學社辯說,齊人必勝,可此勝又何用?


    天下並非以詩書學說鑄就,是以鮮血與屍骨鑄就。魯地素多敢言不敢戰之徒,東野卿不要為彼等所惑。”


    東野固離開前,熊荊悉心忠告。他預料道這將是他的最後一次謁見,以後便再也見不到他了。見不到人很多,東野固之外,昭黍、屈遂、宋玉、藍奢……,這些人本月都將前往新郢,他們也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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