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寂靜,耳畔隻有妻子餘韻未了的喘息,熊荊用右手緊摟著她,赤裸的身體彼此貼著,皮膚與皮膚的摩挲,舒爽的讓人忍不住呻吟。幾日來,熊荊囑咐了很多東西,然而越是越是囑咐他就越是覺得囑咐不完。遷至三島的將率士卒太少,未上過戰場的文官太多,並且這些文官並非項鵲那樣的一氏元老,他們在家族裏多是次要從屬的角色。


    新郢的政局可能很難平衡,而天下皆知楚國避遷於蓬萊,趙政一統天下後肯定會設法尋找蓬萊,大司馬府征召未加冠貴族子弟、未傅籍庶民子弟為返航槳手的目的就在這裏。可惜這些人還是太年輕了,貴族子弟那時候剛剛加冠,庶民子弟也才十七歲傅籍。


    想到此,孔謙、宋玉、淖狡、酈且等人的麵容從他腦海裏掠過,弟弟熊悍的麵容也從他腦海裏掠過。無數的事、無數的人,所有這些使他免不了重重歎了口氣。


    “新郢必當無恙。”羋玹聽到丈夫極力壓抑的歎息,在他懷裏轉了個身,纖細的手反抱著他。幹渴的嘴唇探尋著他的唇,輕吻他之後才說話。


    “以你殺敵的果決,我知新郢必將無恙。”熊荊迴吻,慶幸妻子已是一名殺過敵的甲士。有些事,與普通人說了無用,畢竟想殺人的人很多,真正殺人的人很少。


    “咯咯。”黑暗裏羋玹的笑聲清脆,如同清晨林中的鳥鳴。笑聲中,她想到自己對著丈夫開槍,想到那可怕的一幕她的笑聲便收斂了,道:“可我差些……”


    “殺人習慣便好。”熊荊安慰她道。“殺戮而非屠戮。屠戮是對婦孺老弱,彼等本弱,何須殺之?殺戮隻對丁壯甲士,殺了彼等,便可統治,此與兩軍會戰無異。唯……”


    熊荊提高自己的聲音,卻沒有整理出要說的話,這時羋玹整個人趴在他身上,她喜歡這種姿勢,這樣兩個人每一處都可以緊貼。“唯如何?”她笑問道。


    “唯世風日下,男子娘化,不習戰技,隻讀詩書,杜撰遠古之事,編造先聖之言,以天命以大義紿人,信其者亡,逆其者生。”熊荊擰著眉頭說出這番話,他想盡可能多的教會妻子一些事情,但老是找不到關鍵所在。


    “娘化?”羋玹可以理解這個詞的意思,但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詞。


    “然。”熊荊不在意這個詞,戰國末季與後世相隔兩千餘年,然而曆史總是押韻。他忽然想起越人成人需先獵頭的習俗,道:“未曾上戰場殺敵之人,不可視其為成人,雖殺人但為未成人言說之人,也不可信。”


    “楚人也不可信?”羋玹此前她認為如果能擯除貴賤軫域,人與人是相同的,可在男人的教導下,她漸漸發現哪怕是說一樣楚語的楚國貴族,也大不相同。


    屈、景、昭、宋這四氏與若敖氏、項氏是截然不同的;若敖氏與項氏看上去暗中較勁,實際又是相同的。‘階級’這個字聞所未聞的詞不斷出現在男人的話語裏,也在她心裏留下深刻的印記。政治的目的是爭奪利益,決定利益的卻是位置,這個位置包括地理上所處的位置,經濟產業鏈上所處的位置,社會組織中所處的位置。


    人與人之間的不同,除了語言和習俗,還有其所處位置的不同。階級特指所在社會組織中的位置,這個位置常常決定著人在經濟產業鏈的位置。


    因為掌握武力,貴族處於社會等級的最高層,而處於中低層的遊士妄圖編造仁義得天下、不仁失天下的謊言來哄騙貴族放棄武力;又或以‘變法強國’、‘一統天下’為餌,誘使貴族擅殺同類。等到貴族勢單力薄,再以非暴力拚考試的吏治化謀奪權力。


    前者是儒家所為,孔子時已良莠參半,時至今日周禮化漸成統戰化;後者是法家所為,商鞅變法之前,關東早已變法。更完善的律法之下,秦國貴族一蹶不振,徹底吏治化。


    鮮血得來的東西,隻能憑鮮血搶走。熊荊越來越深信這一點,他對妻子的言說中,也反複提到這一點。人可以失敗,可以戰死,但不能被哄騙、被愚弄。


    “楚人也有不可信者。”思索好一會,熊荊發現最重要的問題還是分辨敵友,偉大領袖說的一點也沒錯。“何為楚人?背太一者非楚人。何種楚人可信?有田殺敵者可信。”


    “巫覡乃你之臂膀。”熊荊瞬間想到了巫覡,他忍不住笑起來,他忘記自己還有一層身份。“我乃楚國之靈修,眾巫覡之長,你是敖後,又姓羋,可為左徒。”


    “左徒乃大府之官職,怎能……”羋玹吃驚,昭黍為諸敖之前正是左徒,左徒執掌大府,不是她一女子可擔任的。


    “非昭黍之左徒,是祭祀之左升徒。”熊荊道。“此職等同周人掌祭祀之禮之宗伯,屈原、黃歇曾任之。你為左徒,可代我祭祀神靈先祖,位在諸人之上。司馬、莫敖、太卜、攻尹、占尹、左史、掌夢、邑巫、私巫、遊巫,皆你之從屬。”


    楚人與周人確有許多不同,最大的不同在於楚人受商人影響,本是一個****的政權,有一整套與宗教有關的靈官體係。這套體係中,連最底層的遊巫都是世襲的。在王廷撥款給各縣邑巫覡修繕建立巫祠之前,每戶庶民的日常開銷中,每年用於社閭嚐新春秋之祠多達數百錢,靠著其中的一部分錢,整套體係頑強存在。


    “司馬莫敖皆軍職,也是……我之從屬?”羋玹對楚國的了解沒有熊荊深,聽聞自己忽然有這麽多從屬,再度驚訝。


    “以楚國之製,其是也。”熊荊道。“先君武王之前,楚國便有司馬、莫敖,諸尹、諸巫之職,武王仿效周人以建王製,各職或留或棄,此我楚國與周人之國官職不同之根源。


    然巫覡與貴族相對,務要平衡彼此,不可全仗巫覡。昔日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顓頊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複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


    “絕地天通?”羋玹沒有聽明白。


    “絕地天通之後,隻有巫覡可通天地,餘人不能。”熊荊道。“餘人求祭神靈,需以靈官為媒。”見妻子還不解,他隻能進一步細說:“若將太一比作秦王趙政,巫覡便是秦國官吏。絕地天通之前,夫人作享,家為巫史,人人皆可祭祀神靈天地,不需巫覡代勞。”


    “如此說來……”一比作秦國,羋玹便徹底明白了。


    靈官體係畢竟還是官,是官就會壟斷權力,哪怕是祭祀神靈的權力。巫覡跳舞是為了引誘神靈下凡享受祭品,還有一種情況是神靈附體於巫覡,由巫覡代其傳話,也就是通神。這是貴族絕不容許的,楚王身為靈修,是以宗教的手段壓製宗教。


    見妻子明白了自己要表述的觀點,熊荊道:“然也。此靈官之惡,故而不能完全依仗,需以武力製衡。最善者,乃人人可祭祀,非巫覡一人祭祀。便如軍旅,人人可殺敵,非將率一人殺敵,但仍需將率謀士率之,巫覡可親率不可獨占,然而此事非數世不能成。”


    “我謹記了。”羋玹聽出丈夫言辭裏的遺憾,他用在兵事和靈教上花的時間最多,可惜強秦所迫,不得不將主要精力放在兵事身上。


    “此事不能操之太急。巫覡可不去,獨占之權必去。”熊荊道。“成與不成,皆在庶民。庶民識字明理,覽古之典籍,當知絕地天通之前,人人皆可祭祀求神。庶民若愚昧,隻知巫覡祭祀求神,必然不成。”


    之前熊荊一旦了解靈官體係的實質,當即明白她的性質。身為夷人的孔子說‘我從周’,不是沒有緣由。所謂靈教,實際是‘靈’教,或者可以稱其為玉教。‘靈’的本意是以玉事神,特指用美玉侍奉神靈的巫。玉文化是華夏獨有的文化,它與緊密宗教聯係,形成華夏愛玉重玉的傳統。隻是周人將玉的宗教屬性抹去,使之成為身份、君子的象征。


    兩周八百年,在周式貴族體製徹底儒化、官吏化之前,商人的靈官體係也徹底官吏化了。劉邦身為秦吏反抗秦朝皇帝,章邯身為秦將會投降楚人項羽,與微子啟等人背叛商紂王是一個道理。熊荊當然不願再把商人走過的路重新走一遍,最終的解決辦法隻能是改革靈教,迴到‘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絕地天通之前的自由時代。


    但要走到這一步實在太難,難倒熊荊也沒辦法改變。巫覡和埃及祭司一樣是得利者,他們不是楚國世俗官吏,一道王命便可全部斬盡殺絕。靈教教典之所以編纂不下去,原因也在這裏。


    他都無法改變的事情,自然也不期望羋玹,這需要幾代人持之以恆的努力才能完成。即便如此,那時楚人也免不了要分裂成兩派,說不定還要打幾場極為血腥的宗教戰爭,才能完成這種艱難的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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