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至天者,將軍製之……”斧鉞之柄置於蒙恬手中,趙政如此喊道。


    沒有在懷縣,而是在大梁西北的秦軍幕府所在地沙海,高聳的夯土台上,趙政拜右將軍蒙恬為將。斧鉞在趙政手裏轉了一圈,他手持著斧鉞之柄,又將斧鉞之首置於蒙恬手中,又喊道:“自此下至淵者,將軍製之!”


    蒙恬不動,隻聽手持斧鉞之柄的趙政再道:“見其虛則進,見其實則止。勿以三軍為眾而輕敵,勿以受命為重而必死,勿以身貴而賤人,勿以獨見而違眾,勿以辯說為必然。士未坐勿坐,士未食勿食,寒暑必同。如此,則士眾必盡死力。”


    “臣…聞國不可從外治也,軍不可從中禦也。”蒙恬呆滯片刻才受命大拜,說起此刻他該說的言辭:“二心不可以事君,疑誌不可以應敵。臣既已受製於前矣,鼓旗斧鉞之威,臣無還請。唯願大王垂一言之命於臣,大王不許之,臣不敢為將;大王若許之,臣辭而行。”


    趙政凝視拜於台上的蒙恬,與滿頭白發的王翦不同,正值壯年的蒙恬頭發烏黑發亮,梳理的一絲不苟。在台上群臣和台下士卒的注視下,他沉默一會才道:“秦之所害於天下莫如荊,荊存則秦亡,荊亡則秦存,勢不兩立也。荊人四月欲避遷於蓬萊,舟師已不可止,唯大將軍速興兵誅之,滅其國,虜其王,阻其遷。”


    蒙恬又拜,高聲重複著這一言之命:“荊人四月避遷於蓬萊,舟師已不可止。大王命臣速興兵誅荊人,滅其國,虜其王,阻其遷。臣敬受命也!”


    一言之命是君王當著神靈先祖下達給將軍最重要的令命,也是君王下達的最後一道令命。此命之後,‘國不可從外治也,軍不可從中禦也’。如果君王要更改前命,必須雙方協商。將軍如果不同意,那就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


    蒙恬受命,接過那柄代表王權的斧鉞,接過調遣大軍的兵符,接過那麵綴著五彩稚羽的旌旗,最後又接過指揮大軍前進後退的建鼓與銅鉦,此時台下的士卒開始高唿大王萬歲。


    秦國諸將,若問士卒願在哪位將軍麾下為卒,十個秦卒估計有九個會說王翦;若問將率願意在哪位將軍麾下為率,十個估計有九個說王翦。全軍將卒如此喜歡王翦,突然更換一時很難接受,即便接受也不能馬上從長期對峙的心態中調整到馬上決戰的心態。


    蒙恬請求趙政在沙海設台拜將,除了豎立自己的威信,還要讓全軍將卒知道大王的一言之命是什麽,為何要如此急切的與荊人決戰。大將軍可以更換,但大將軍受的是大王拜將時的一言之命。大王之命,全軍將卒必當遵從。


    台下將卒歡唿大王萬歲,卻見一個免胄的騎將匆匆忙忙奔入轅門,直趨幕府,他拜地高喊道:“稟大王、稟大將軍,荊人退矣!荊人退矣!!”


    “荊人退矣?!”台上的群臣、台下的士卒全都驚愕。趙政也是失措,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擔憂。唯有蒙恬和蒙珙心中一凜,明白這是荊人的退避三舍。荊人一旦退避三舍,那戰場就隻能任由荊人選擇了,原先的謀畫全要作廢。


    “此大王之威也!”趙高見識最快,在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大喊一句。跟著他,群臣諸將全部揖向趙政:“此大王之威!”很快台下將卒喊大王萬歲時也插上一句“大王威也”,唿喊的氣勢比之前更勝。


    “大將軍以為荊人為何退避?”下台至幕府饗宴時,趙政終於問出了這一句。幕帳內一邊坐的是文臣,一邊坐的是將率。文臣以右丞相王綰為首,將率則以大將軍蒙恬為首。


    趙政發問,十幾雙眼睛頓時全看著蒙恬,想知道他如何作答。


    “荊人懼大王也。”蒙恬毫不掩飾,哪怕是當著趙政的麵。


    趙政聞言瞬間凝住,他本以為蒙恬會像其父蒙武那樣對自己說實話,沒想到他也說假話。好在蒙恬話意未盡,他再道:“此亦為誘敵深入之計。戰於啟封,大王若親至啟封,我軍士氣大漲,荊人士氣則消。若退入楚境,遠離湖澤,我軍不便,荊人方有戰心。”


    除去阿諛之辭,蒙恬還是說了實話,隻是說的很委婉,需要仔細分辨才知道那些是真話,那些是不得不說的假話。趙政思忖之後再問:“為何遠離湖澤我軍不便?士卒與荊人戰於陸上,非戰於湖澤,舟師方與荊人戰於湖澤。”


    “大王有所不知。”蒙恬謙遜道。“無有湖澤,我軍甲士六十萬,行於陸,如長蛇,其首在陳城,其尾尚在大梁。荊人可擊也,李信之敗,便敗於行伍之長,軍陣未成。若有湖澤,各都尉可一同登岸,登岸即成陣列,而無有湖澤……”


    士卒越多,軍隊越龐大。軍隊越龐大,越不便指揮。從紮營狀態變成行軍狀態需要數日、十數日之久,行軍狀態集結成陣又要費數日、十數日之久。人多確實占有優勢,但人多如果沒有完全展開,很容易被敵人打的措手不及。從這個意思上說,人少也有人少的好處。


    人多的一方打人少的一方,失敗往往在軍陣列出但未完全成形、兩軍交兵卻未全麵交兵這一段空隙。這個時刻好似機器變形,將變未變之際猛然一擊,打斷那些脆弱的連軸和機括,整部機器會因為巨大的自重自我損壞。但如果變形完畢,此前短暫暴露的連軸和機括被厚重的钜鐵隱藏,人少的一方必敗無疑。


    平原是幾十萬大軍方便展開的地方,山林、河流則不利於幾十萬大軍展開。擺在蒙恬幕府謀士麵前的最大的問題不是如何交戰,而是如何安全的列陣。


    蒙恬提到湖澤,那是因為寬大的湖澤可以讓六十萬秦軍在水上就展開隊列,而後衝鋒登陸。人數隻有秦軍六分之一的楚軍隻能擋住一部分人,擋不住所有人。用哪怕二十萬士卒死亡的代價換取另外四十萬人列出軍陣,也是值得做的事情。


    現在楚軍退了,六十萬秦軍最好的選擇就是沿著鴻溝一條直線式的南進。鴻溝的寬度決定行軍隊列的寬度,行軍隊列的寬度決定行軍的長徑,行軍的長徑又決定全軍的反應速度,也就是列陣所需要的時間。


    秦軍沒有足夠多的三槳戰舟或是三槳運輸舟,即便有,以並排六艘三槳戰舟計算,兩千七百多艘三槳戰舟也要列出長達七十多裏的行軍長徑。另外還有輜重、糧秣、後勤、力卒,加上這些舟楫的長徑,沒有到大梁離大梁也已經不遠了。


    花了大約半刻時間,蒙恬才用自己的語言告訴趙政什麽叫做後世所謂的行軍長徑。行軍——宿營,宿營——行軍,這才是將率真正的基本功,代表將率對軍隊控製自如的程度。陣而後戰,隻是將率對軍隊控製程度的一個側麵展示。


    聽完蒙恬的長篇大論,趙政對蒙恬的看法又有一些改變,覺得自己新拜的大將軍確有家學,他隨即問道:“大將軍以為,如何行軍才可使荊人無以擊我?”


    “臣以為,”拜將前先要沐齋五日,這五日幕府已商議出一些東西。“與荊人相決,人不當多,而當少。”


    “而當少?!”趙政大吃一驚,群臣也大吃一驚,唯獨在場的將率有些點頭,有些沉思。


    “然也。”蒙恬很肯定的點頭。“臣以為,亡荊三十萬人足矣。如此便於行軍、便於列陣。若敗,仍有三十萬人,荊人當畏我不敢擊我。”


    “敢問大將軍,”坐於末次的王賁站了起來。王翦稱病還鄉,但他還要在軍中任職。


    “請言。”蒙恬沒想王賁會站起來說話,大庭廣眾隻能讓他說話。


    “大將軍此欲選三十萬精卒與荊人戰否?”王賁問道。未等蒙恬答話,他又道:“此三十萬人乃我大秦最後之精卒,餘則皆弱卒也。此三十萬人一戰而沒,大秦若何?”


    “荊人不過十萬,三十萬人安能一戰即沒?縱然一戰而沒,荊人又餘幾何?此其一也。”蒙恬答道。“王將軍言明年方可與荊人戰,此一為挫荊人銳氣,弊而老之;二為訓練士伍,以成精卒。然今日訓練未成,彼等如何與戰?此其二也。


    荊王知其將亡,故遣荊國公子、工匠、童子避遷蓬萊。我若不速亡荊國,養虎自遺患也。”


    “善!”蒙恬的言辭完全契合趙政的心意,趙政最擔心的就是養虎自遺患。他讚同蒙恬後又看向王賁:“小王將軍若不願與荊人為戰,可不為將,於此訓練士伍。”


    一個將軍不能上陣殺敵隻能訓練士伍,那還算什麽將軍。趙政明顯是幫蒙恬立威,凡是質疑蒙恬的,都要受罰。


    “臣……”王賁深吸口氣,他素以老秦人自居,和父親一樣擔心老秦士卒被人無情消耗。趙政的態度讓他心寒,一口氣憋在胸中的他硬著脖子道:“臣願於此訓練士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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