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罘海戰後,齊國漁人全部遷至楚國琅琊港,以防齊國問罪。他們離開後,新的漁人填充著芝罘港空曠的碼頭。秦人的到來使芝罘港又迴到三年前的繁華,他們舟楫眾多,僅戰舟就有七百多艘,除此還有數百輸運之舟,港內漁舟即便全部泊於芝罘西麵的丹水(今夾水),也還有些舟楫不得不泊於港外。


    對舟師將軍趙嬰來說,泊舟不是要緊的事情,招募六萬名欋手才是要緊的事情。好在消息傳出後,募者雲集。舟師第一日就召了近萬人,第二日少一些,也有五千餘人,第三日隻有數百,第四日多一些,但也不多,隻有兩千餘人,第五日人才增多,這應該消息傳出後,百裏外的齊人連夜趕來。


    前來獵頭的騶無諸原本準備夜裏潛入港內,劃到海岸二十裏外,看到港內港外人山人海嚇了一跳。不願就此放棄的他帶著死士遊到岸上,才知這是秦軍在招募欋手。這些齊人應征而來,也沒有符傳,入營隻要說自己不懼風浪、頗善奇技,就可以成為欋手。


    越式腰刀別在騶無諸與其餘死士的腰上,隨便哪個角落都是一堆一堆的人頭。砍下人頭帶走,夜裏來,天明前離開,最少能有十幾級、幾十級。


    餘人就是這樣想的,他們正欲抽刀,騶無諸指向芝罘港燈火最亮之處,用越語說道:“與其殺這些士卒,就不如殺趙嬰。殺趙嬰,必為王。”


    殺再多士卒,也不如殺一名將軍,這是很淺顯的道理。在越地,收集書畫一樣,隻有名人的頭骨會掛出來炫耀,以表示主人的勇武。普通人的頭骨一般丟在角落,任由鼠蟻啃食。騶無諸此言一出,幾名死士不免興奮,但興奮後又苦惱起來,從港外看向燈火通明的港內,到處都有手持燎火的甲士,與應征欋手的齊人一起入港,必然不能會逞。


    “島。”騶無諸念出一個字,然後大步迴走,沒入來時的黑暗之海。


    芝罘港是連陸島,好似地上長出的蘑菇,港口在菌傘的西麵。最上方橫在海中的菌傘、連通陸地的豎立菌柄,以及大陸海岸,三方夾出來這個寬約十四、五裏的海港。沿著海岸進入海港戒備森嚴,可如果從海上登岸,越過橫在海中的菌傘,那就能神不知鬼不覺了。


    菌傘很長,超過二十裏,但不厚,中心靠菌柄的最厚的地方也不過五裏。騶無諸有把握在天亮前潛入趙嬰大幕,悄無聲息的砍下他的頭顱,而後返迴菌傘躍入大海。他相信自己帶著趙嬰的頭顱迴到琅琊,成將成為新的越王。


    一百零七年前無疆戰死,越人再無自己的王;一百零七年後,如果自己成為越王,還有什麽事情能比這件事更具榮耀?騶無諸不愚,他並不在乎諸越之地是否為自己之地,也不在乎諸越之民是否為自己之民,他在乎的是偉大的、足以讓全天下人側目的榮耀。


    “羋良人出海,大王言語甚急,問我何日能至拔下朱方。”舟師將軍趙嬰不知道有人惦記自己的腦袋,舟師指揮權歸於國尉府沒有讓他輕鬆,反而讓他緊張。歸於國尉府,這不就是歸於大王嗎。大王不問還好,大王一問事情就大了。


    “欋手三日後即可征滿,然彼等雖不懼風浪,卻不知能否劃舟於海。”楊端和說出自己憂慮,本來招募欋手後還要訓練欋手,聽聞羋良人出海,大王變得異常焦急,連連催問下恐怕沒有機會訓練欋手了。一舟欋手百七十人,楊端和擔心齊人劃不好槳。


    “此距朱方兩千五百餘裏,無有十日不能至也。”吳申說道。“且過朝儛(成山)後還有琅琊,越人、楚人舟師雲集於琅琊,必要一戰方能拔下琅琊。琅琊在手,上陸可擊穆棱之後,由海可至長江之口。極西舟師雖好,然有一弊。”


    “何弊?”趙嬰神色一變,其餘人也都看著吳申。


    “載糧秣甚少也。”吳申原本沒有接觸過多槳戰舟,他隻熟悉單槳戰舟。這幾日登上戰舟隨趙嬰一起出海,才發現一些問題。這也是城邦眾多的東地中海短距離作戰決定的,希臘各城邦沒必要將戰艦造的過大,自然不能裝多少糧秣清水。“舟上僅存三日之糧、三日之水,琅琊距朱方仍有一千四百裏,非五日不可至,至後必要與戰,不然糧盡。”


    “這有何難?”楊端和不以為然。“荊人大翼戰舟亦如此,故而荊人有輸運之舟,專運糧秣輜重。我軍亦可如此,以輸運之舟運糧秣清水……”


    “若我是楚軍舟師之將,我必將先攻秦軍輸運之舟。”吳申含笑將楊端和駁了迴去。


    “這……”海戰與江河之戰不同,海戰一定要攜帶清水。萬一敵軍一直追擊不舍,岸上有清水也不能登岸飲用,士卒隻能忍渴作戰。


    “那當如何?”趙嬰問道。“海戰之舟與水戰之舟不同,可即便此時告於少府,亦不及也。”


    “我以為……”吳申曾任楚國大司馬,不僅對越地熟悉,對楚國也很熟悉。他站起身,指著一旁掛著的地圖道:“將軍拔朱方之前,先攻下此處,當可出其不意。”


    “淮陰?”趙嬰看著吳申指著的地方道。


    “然也。”吳申接著道:“淮陰乃泗水、淮水與邗溝交匯之處,拔下此地,將軍北可至下邳,西可進壽郢,南可侵廣陵、朱方。楚人從淮水避遷不可,從長江避遷也不可。”


    “可……”拔下淮陰當然好,但淮陰真那麽好拔嗎?田樸、楊端和都要說話,趙嬰咳嗽一聲,將兩人都打斷。他道:“荊人已於淮口設巫器之壘守之,戰舟如何入淮水?既入淮水,淮陰非小城,乃大城也。荊人海舟冬日可溯淮水而至郢都……”


    海舟從長江溯水上至鳩茲,再從郢蘆運河至壽郢,前一段可以借助風力,後一段就隻能靠戰舟拖曳了。若海舟由淮水而入,可以直接抵達壽郢。正因如此,淮陰雖不是港口,卻類似港口。舟師欋手很多,但甲士很少,拔下下淮陰幾無可能。


    “將軍可知,淮水入海並非一口?”吳申既然有這樣的建議,就有穩操勝券的把握。


    “啊?”趙嬰喊了一聲,興奮中直直盯著吳申,指著他道:“果然?!”


    “然也。”楊端和與田樸也興奮,僅有的倦意一掃而空。“淮水有數口入海,不過水道甚窄,非土人而不知。楚人隻築壘於大口,卻不築壘於小口。我軍可於小口入而避其壘,直至淮陰城下。然則……”


    “然則如何?”趙嬰急問。他現在就想率戰舟從小口直趨淮陰。


    “舟師甲士甚少。”吳申道。“東楚之地,民素剽輕,我軍戰舟七百餘,甲士僅兩萬,少矣。”


    “荊人甲士皆在大梁與穆陵,若我軍可出其不意,天亮時直入淮陰城下,奪門而入,何愁淮陰不拔?”趙嬰有些不以為然。實際隻有自己人才知道舟師甲士不多,外人都誤以為秦軍舟師一如楚軍舟師,欋手也是甲士。趙嬰甚至相信,隻要欋手在淮陰城下一站,守城的老弱楚卒和淮陰的庶民就會渾身發抖。


    “將軍誤也,淮陰乃昔日淮夷之地……”吳申是吳人,非常清楚淮夷的習性,他正要向趙嬰細說淮夷萬不可輕視時,堂外階下忽然傳來厲喝:“何人?!”


    諸將徹夜未眠,一直在商議攻伐之事。階下的厲喝讓人驚訝,趙嬰聞聲也要發問時,剛才厲喝轉為慘叫,短兵悲喊道:“刺客……”


    “有刺客?!”諸人大驚,行刺大王大家知道,可誰會派刺客行刺敵軍幕府?趙嬰連忙去抓蘭琦上的寶劍。衝至階上的幾個刺客格殺堂外短兵的同時,其中一個直接從階上躍身進來。他穩穩落在明堂地板上,發出‘砰’的一聲大響。落地的刺客掃視堂上四人,發出怪異話語:“趙嬰?”


    刺客身高不高,魋髻紋麵,無履跣足。別人不認得這身打扮,吳申又怎麽會不認得,刺客說話時,驚嚇中的他忍不住喊道:“越人!”


    此時諸人都沒有坐在座席上,趙嬰抓著一把劍,吳申無劍,楊端和和田樸也無劍,但兩人一人舉案,一人舉蘭琦。身位靠後的吳申一說話,立即讓縱身進來的騶無諸以為他就是趙嬰。


    “殺!”騶無諸低喝中人已前衝,他一腳踢開楊端和砸來的木案,又低身避開高舉蘭琦的田樸,趙嬰刺來的那一劍眼看避無可避,他硬是一擰腰,倒翻半個跟頭險險閃了過去。


    越人死士的能耐吳申豈會不知?這群野獸一樣出沒於山嶺水澤的人萬不能讓他們近身。騶無諸還沒有衝前,迴過神來的他立即拔足往後麵的大室疾跑,可惜他還是沒跑過騶無諸的腰刀,殺完短兵的其他越人衝入大堂時,騶無諸像一陣風從他身後掠過,輕輕砍下了他的頭顱。


    “我是王、我是王!哈哈哈哈……”吳申的頭顱滴著血,騶無諸哈哈大笑,幾欲歡歌。


    “愚!”房梁上傳來騶朱安的罵聲,話音未落他便與幾名死士跳下,衝向要逃至堂外的趙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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