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超馳騁在啟封城北麵的田野裏,他手中騎矛豎立,但矛尖上飄蕩的不是燕尾旗,而是一件女子的褥衣,北風獵獵,鮮紅的褥衣也是獵獵。疾馳中,他站起身對著那些正在登舟的秦軍士卒大喊,然而北風將他大喊時噴出去的口水沫子又倒吹迴來,糊了他一臉。


    他的聲音也被北風給刮了迴來,舟楫上的秦卒沒有人聽到他的喊叫。隨著舟吏的命令,停靠在棧橋上的舟楫依次起航,劃向牧澤的深處。氣憤的項超繼續北馳,最後順著長長的棧橋一直奔到棧橋最北端,坐騎見前方無路一片水澤,一邊嘯鳴一邊人立而起。


    馬的嘯鳴比人的唿喊傳的更遠,這時候舟楫上的秦軍士卒才看到棧橋上這位疾追而來的楚軍騎士,看完又毫無表情的迴頭,根本沒在意騎士手中騎矛掛的是一件女子褥衣。


    “兄長,此秦人懼我,不敢與我戰也。”項超氣急敗壞,最後直接把手中的騎矛擲入大澤,弟弟項梁少不更事,看見秦軍全軍撤退很是高興,根本不知道兄長在氣憤什麽。


    “你……”項超寶劍抽了出來,指到半途想到這是自己的親弟弟,心中一發恨,寶劍猛擲在棧橋上,劍鋒入木半尺,顫動不已。項梁這才有些詫異的看著自己的兄長,感覺得他的氣憤不僅僅是秦人退走這麽簡單,也不僅僅因為父仇,必然還有其他原因。


    楚人易怒,不單是因為不容冒犯,性情很多時候也很急切。從奪迴舊郢開始,戰事已持續四年,今年則進入第五年。四年戰爭死傷十數萬士卒,也耗盡了各氏各縣的錢財。此前還有國債,去年第二次大澤之戰後,連國債都沒有了。如今市麵上沒什麽不漲價,什麽都在漲價,一石粟賣四、五百楚錢並不稀罕。


    項超繼承父親的爵位,自然而然成了項氏的族長,開始當家。他的帳幕裏除了謀士、親衛,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人:司會。每個月收入如何,每個月支出如何,司會都會向他詳細匯報。


    四年戰爭下來,擁有三個師包括三個騎兵師的項氏已經破產,但比項氏破產更嚴重的是,項師中有很多士卒也破產,不少士卒請求迴家,最少農忙時要迴家。不管是勝還是敗,項超都希望早一些與秦軍決戰,偏偏王翦就這麽撤軍了。


    “啊!啊——!”想到現實,項超又忍不住在棧橋上怒吼。比他追擊秦人早一步,王翦撤軍的消息傳到了剛剛登岸的楚軍幕府。聽聞王翦撤軍的消息,謀士們一點也不意外,倒是熊荊與鄂樂、鄧遂、媯景、若敖獨行、邳師之將彭丘、淮南師率州若這些將率,心裏明明知道會是這個結果,可還是免不了失望。他們和項超的差別,隻在於沒有像項超那樣瘋狂去追王翦。


    “如此……”鄂樂開了話頭,“我軍進否?”


    “啟封以北皆大澤,我軍如何進之?”莊無地道,他對眼下的局勢非常了解。


    “秦人是以天下之力而攻我。”鄂師司馬鄂曹說道,他也知道秦人想要幹什麽。


    “此非攻我也。”唐師司馬鬥常糾正。“此乃疲我。幸甚我楚國有東洲之穀,一年兩收,不然……”


    鬥常感歎楚國有糧,心中不慌。他不提糧食還好,提了熊荊心中更愁。蜀地丟了,每年三千萬石積粟沒有了。漢中、商於、方城,這些地方也都丟了,如今楚國剩下的產粟之地,隻有東地和舊郢,這兩處正常年份加起來還有一億一千萬、一億兩千萬石左右的收成。種東洲之穀,收成雖然不能真翻倍,一年糧秣產量正常年份也接近兩億石。


    當然,這是正常年份,戰爭時期壯勞力有限,田野隻有婦孺耕種,能有正常年份產量的三分之二已很讓人驚喜了。再就是東洲之穀耐儲問題一直沒有解決,存放三個月後,東洲之穀就要發芽腐爛,以至後麵隻能教導庶民蒸熟後曬幹保存。


    全國一年到底能收多少糧食,連莠尹也說不清;各縣各邑靠曬幹能積存多少東洲之穀,縣公邑尹同樣也說不清。反正粟價去年冬天已破四百,東洲之穀破一百——這東西水多,不壓餓,窮苦人家用粟換穀,吃的錢可以節省剩不少。


    收成與儲存是一迴事,怎麽將糧食從庶民手裏收上來又是另外一迴事。可通過稅賦實物征收,可通過(出售國債所獲的)金錢購買,可通過勞役變相征收……,這些都是辦法。隻是這些辦法越來越沒有效果。


    稅賦有的縣邑據說已征到四成,仍不能滿足軍用所需;天下將傾,有錢人造舟避遷於海,買國債的人寥寥無幾。且即便縣邑手中有錢,粟價暴漲下,錢又能買多少粟米?至於勞役,鄉裏本就沒有多少勞力,又怎麽征發勞役?


    橫征暴斂、刮骨吸髓,這也不是貴族、譽士能夠幹得出來的,他們沒這能耐。像周宣王料民於太原這種事之所以能夠得到記載並傳諸後世,恰恰說明周宣王沒有像割草機一樣將天下全部割一遍,他僅僅料民於太原一地,非全天下。後來秦國、三晉全國性的料民就不再被視為暴政了,庶民們對此已習以為常,不料反而惦記,主動等著官吏料民。


    隻有錢才能調動楚國的資源,可楚國現在缺的就是錢。這就是熊荊憂愁的事情。諸將不知道他的心思,莊無地是知道的,他故意重重咳嗽一聲,道:“秦軍後撤,我軍是否……”


    “我軍自然是後撤。”鄂樂很自然的道。“陳郢至此兩百六十裏,舟運需兩日,返亦兩日。若能於陳郢待敵,亦無不可。”


    “大軍既已至此,豈有迴撤之理。”淮南師師率是州侯若,他反對後撤。“我以為我軍當進,以解大梁之圍。毋忘城內尚有數萬將卒。”


    “如何進之?”莊無地反問。“啟封以北乃大澤,大澤之上有秦軍舟師。”


    大澤與舟師是所有人都不願聽到的詞語,這是楚軍的傷疤。如果說第一次大澤之戰戰敗是因為倉促,那第二次大戰之戰,就是堂堂正正被秦軍擊敗了。時至今日,秦軍戰舟越造越多,集中全楚國的戰舟已不是其對手。而王翦會選在這裏作為對峙之地,正是依仗秦軍舟師的優勢,讓楚軍不敢往前追擊。


    “請大敖下令,臣願再與秦人一戰!”卜梁居這個坐在最末的炮艦之率聞言迅速站了起來,此時他麾下的大翼炮艦已不止十二艘。


    熊荊沒有正眼看他,隻是掃了他一眼,就道:“無用,坐下。”


    “大……”卜梁居渴望的看著熊荊,然而熊荊的態度毫無變化,他最後隻能失望的坐下。


    一發沉舟的卡隆炮不是那麽容易能造出來的,並且,狹窄的水道上不利於大翼炮艦迂迴。大翼是三槳,三槳跑不過五槳。水道也不可能是直的,也就是說如果數艘五槳戰舟追撞大翼炮艦,最後大翼炮艦必會因為速度和水道彎曲(淺灘)等原因遭受撞擊。


    作戰司術曹一旦在實際試驗中得出這個結論,大司馬府就下令停止改裝大翼炮艦。這是一件看上去有用,實際也有一些用,但遇到遮蔽大澤的秦軍舟師大概率無用的武器。卜梁居會在這裏,是來起‘一些’作用的,不是真來對陣秦軍舟師的。


    “既不能進,我軍當退。”鄂樂再一次請求撤退。


    “退又能退至何處?”不再是將率謀士開口,這次是熊荊直接開口。


    “當退至陳郢。”鄂樂道。


    “如此可少兩百六十裏水路?”熊荊反問。這大概是後退唯一的好處了。


    “大王以為我軍當如何?”鄂樂也反問。實際的說,他也不知後退能幹什麽,但離母國近一些總是好的。


    “退,無可為;於此,亦無可為。”熊荊臉上帶著一種鄙棄,這是對王翦的,他就知道王翦不會決戰。


    “或可橫渡濊水、睢水、丹水,以入大梁?”鬥常說道,這是一種避開大澤北進的辦法。


    “不可。試問浮橋由何人駐守?”彭宗連忙搖頭。


    “阻塞便可。”鬥常答道。“此距大梁不過六十裏。”


    “不可。”鄂師司馬鄂曹也覺得不可。“阻塞必要有人駐守,我軍如何守之?此非一道浮橋,乃間隔二、三十裏三道浮橋,秦人大可從阻塞處登岸。”


    “此地離大梁六十裏,然若要繞過牧澤,向東橫渡濊水、睢水、丹水,此已近百裏。”鄧遂也出聲反對。楚軍一旦向東迂迴大梁,這三條水道就會成為秦軍分割行軍狀態下楚軍的便道。兵力本來就少的可憐,再被秦人分割成四段,分割完成基本等於戰敗。


    “尚若我軍能從丹水……”鬥常說了一個不可能的設想,以至他自己都沒有說下去。楚軍不可能從鴻溝轉到丹水,那樣等於放開了入楚的大路,任由秦軍深入楚地。


    “可惜不下雪。”想起那年風雪追擊王翦的熊荊抱怨了一句,如果下雪的話,王翦就不能憑借越來越多的秦軍戰舟,以水澤為防禦,玩這種對峙把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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