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荊沒有殺死李信,搶在他前麵,一排楚卒暴衝而出,數支夷矛不分先後將馬車下的李信刺死。兩年前,李信率領秦軍攻入方城時壽幼無遺、殺人萬餘,郢師士卒惡其所為,不願勸降。李信也未打算向楚軍投降,他知道楚軍不會放過自己。他在斷氣前喊了一句什麽,之後就被楚卒斬下首級,首級最後被夷矛高高挑起。


    楚卒興奮的嘶喊,秦卒驚懼到無措。熊荊看著李信猶自帶血的首級微微發愣,他不是遺憾自己沒能親自擊殺李信,而是想到如果自己戰敗,首級也會被秦人如此挑起。


    “大王萬歲!”興奮到極點的楚軍情不自禁喊起大王萬歲,他們終於忘卻了漢水南下時的焦躁和憂懼,再度相信憑借自己的勇武可以捍衛母國、橫掃秦人。


    “大王萬歲!”士卒又一次同聲齊唿,包括正在向東衝矛的閽秋師,士氣一時如虹。


    “大王萬歲!!”唿喊一聲接著一聲,兩麵的秦卒都急忙後撤,還在灌木叢中的莊無地、申通等人則微微笑起。大澤戰後,楚軍又一大敗秦人,再度在秦人心中注入恐懼。


    “速報襄陽,言李信已死,我軍大勝!”莊無地與申通喜悅的忘了告訊於後方,反倒是淖信想起此事,急急吩咐。鴿訊寫就後,山唿海嘯的唿喊讓信鴿害怕,甫一放手,鴿子便逃也似的飛向西南,消失的無影無蹤。


    郢師強襲行軍中的秦軍,擊殺李信,而後借助秦軍自身的混亂,快速攻向正東。正東前方六十裏是趙完率領的左軍,人數雖然數倍於郢師,但山嶺之地無法展開,聽聞大將軍已死的秦卒毫無士氣,被郢師篾刀破竹般徹底擊碎。


    夜幕降下時,郎山以西四十裏的戰場上,左軍之將趙完組織的最大一次反攻被郢師擊潰,終於趕上來的楚軍騎兵借著星光砍殺四處潰散的秦卒。屍堆旁站著的熊荊夷矛早就斷裂,手裏拿的是一根酋矛,他站立的身姿不免有些搖晃,實在是太疲倦、太困頓了。


    “稟大王,趙完已潰,我軍當迴師向北,速拔象禾關,不然秦軍……”鄧遂大聲的稟告。熊荊入列與士卒並肩作戰,但郢師將率依舊各司其職,方寸未亂。


    “大王倦也。”熊荊似乎是睡著了,長薑微微說了一句。熊荊並未睡著,他隻是打了一個瞌睡,“秦軍尚有幾何?”他強打起精神問道。


    “稟大王,秦人不及十萬,不多矣。”中軍幕府有兩三萬秦卒,往東六十裏有七萬多秦卒,加上潰逃的那些,剩下的秦卒確實不到十萬。


    “可我軍無炮啊。”莊無地等人也站在秦人的屍堆之側,他們沒有說話,是淖信出了聲。


    “秦軍已成驚弓之鳥,懼我甚深,恐此時已撤出象禾關,往北而去。”申通說出了莊無地等人的意思,這也是幕府謀士的意思。“唯有、唯有沿途輜重與力卒……”


    士卒前隊變後隊很簡單,轉身即可,車馬輜重前隊變後隊就很難了。謀士們能想到秦軍北去時的情景,肯定是道路不通就一陣衝殺,沿途全是倒斃的力卒。


    “傳令全軍,原地休整一刻,一刻後全軍北上。”戰機稍縱即逝,郢師再疲憊也不能停歇,而當盡快北上。


    自己追的越是急,秦軍心中就越是懼,逃的也就越是快。殺敵多寡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讓秦軍畏懼,這才是老鴰山一戰的意義。


    原地休整不能太久,如果太久身體就冷了。一刻鍾可以讓士卒坐下來稍作喘息,喝幾口水,再嚼幾塊鹹鹹的肉幹,等鐸鈴聲起,進食完畢的士卒迅速列隊前行。此時為了便於行軍,工卒每隔一裏豎起一支燎火,火光的照耀下,沿路秦卒屍體橫陳。


    行軍仿佛變成一種檢閱,士卒驕傲的檢閱著自己的戰果。歌聲很快在隊列中響起:“操夷矛兮披钜甲,炮聲隆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歌聲雄渾的讓人振奮,全軍精神抖擻的往象禾關開進,追逐已成驚弓之鳥的秦人。


    *


    “我軍大勝!大王大勝!我軍大勝……”燈火通明的襄陽,夜幕裏從鄢城而來的令騎一路奔馳一路唿喊,城門上的楚卒驚喜中幾乎忘記放下吊橋,令騎在城池外佇立好一會才進城。


    昨日傳訊比陽後,今日就是郢師奇襲秦人的日子。從早上起,淖狡、魯陽君、酈且、勿畀我……,整個大司馬府都在等待郢師的消息。與昨日時晴時雨不同,今日一早整個舊郢都在大雨,鴿訊至郢都後,郢都隻能以快馬傳訊,到下半夜,擊殺李信的第一道鴿訊才匆匆傳來。


    聽聞我軍大勝,跽坐良久的眾人踉蹌站起,魯陽君幾乎是跳起,他拍著大腿喊道:“大勝,大王大勝!我軍大勝……”


    “太一庇佑。大司命庇佑。先祖先君庇佑。”淖狡則是喃喃,他太清楚這場勝利的意義了。


    “待南鄭再勝秦人,我楚國無虞也!”酈且同樣非常明白此戰的意義,大澤之戰滾落的巨石被郢師的夷矛死死撐住,隻要大翼炮艦能在水麵上打垮秦軍舟師,楚國就能從危機徹底掙脫出來,秦國則將糧盡而亡——


    糧盡而亡隻在一種情況下可能發生,那就是秦軍不管是陵師還是舟師,都被楚軍擊敗,完全被楚軍壓製。如果做不到這一點,秦國無糧諸國有糧,發兵來搶便是,何須自己種?


    老鴰山之戰讓酈且看到了勝利的希望。天下局勢並未因為秦軍舟師的突起,大澤之戰的發生而徹底改變,隻要明日南鄭一戰秦軍戰敗,秦人便敗局已定。


    希望如此,可擔憂依然不少。大翼炮艦作戰的方式是後退作戰,後退作戰雖然很不合楚軍的習慣,將卒們極度鄙視,可嚴令之下將卒們還是能勉強執行軍命。後退作戰真正的問題在於:欋手的坐姿是朝前的,可朝前而坐的欋手怎麽能快速往後劃槳?即便能向後劃槳,速度也快不過朝前劃槳的秦軍戰舟。


    後退作戰是為了與敵舟保持一定的距離,然後在敵舟追逐的過程中不斷開炮。如果己方後退的速度不如敵舟前進的速度,那麽兩舟很快會相撞,相撞後火炮就失去了價值。


    解決辦法不是沒有,隻要楚軍舟師以舟艉對敵,倒著前進,後退速度不如敵舟前進速度的問題就徹底解決了。這很像是騎卒的迴馬箭,在後退中張弓擊敵。


    然而這似乎又產生了一個新問題:如果敵舟不追逐自己該怎麽辦?調轉舟艏一邊追擊秦人一邊開炮?若是秦人改退為進,再度衝來怎麽辦?又緊急掉頭以舟艉對敵?


    酈且的部下、術曹曹掾景肥向他描述大翼炮艦作戰,酈且愣是花了小半個時辰才明白大翼炮艦如何作戰。此時他才明白當初為何舟師將率會取消大翼炮艦——不僅僅是因為後退作戰這種方式讓舟師將卒不喜,而是大翼炮艦作戰的方式不是於事無補就是太過複雜。


    於事無補是說舟艏對敵,這時候裝在舟艏的火炮隻能開一炮,還不如不裝;太過複雜則是說舟艏對敵與舟艉對敵的轉向。這會增加將率舟吏指揮作戰的難度,同時也會給舟師陣列帶來混亂。


    大翼戰舟完成一百八十度轉向隻需要一個半舟身的旋迴直徑,也就是四十米,可這是一艘戰舟。兩艘戰舟同時轉向,需要的空間可能會是八十米。即便兩舟緊密重疊,旋迴直徑也不會低於五十五米(兩舟彼此相距十五米),五艘戰舟重疊轉向,旋迴直徑不會低於一百一十五米。加上左右兩側要與河岸保持一定的距離,以防擱淺,河道的寬度接近兩百米。


    從這一點來說,大江、大河、大澤之外的支水水道並不適合大翼炮艦作戰,因為水道寬度限製了炮艦陣列的旋迴。除此,景肥還慎重的提出警告:哪怕是舟艉對敵,全舟隻有一百二十四木槳的大翼炮艦要比秦人一八十支槳的五槳戰舟少五十六支木槳。依照知彼司從極西之地得到的情報,五槳大翼全速劃行的速度要比大翼戰舟快整整一節。


    這意味著兩舟競速,每一分鍾五槳大翼就能追近三十米,如果大翼炮艦在兩百米的距離上開炮(這個距離上開炮火炮的命中率較高),那麽最多半刻鍾,五槳戰舟舟艏上的青銅撞角就會撞入炮艦的艦艉。


    換而言之,如果一艘大翼炮艦被五槳戰舟追逐,加上最開始的那一炮,它隻有六到七次機會擊沉敵艦或擊傷敵艦迫使其減速。如果不是一艘五槳戰舟追逐,而是兩艘、三艘、四艘五槳戰舟追逐,平均到每艘的機會將少於兩次。


    這是大翼炮艦身短槳少的壞處,可如果將大翼炮艦造大,木槳增加到不畏懼五槳戰舟的追逐,其旋迴直徑又要驟升,四十米變成七十米,水道寬度又要大大增加。


    武器本身的缺陷如此,戰法也不純熟,最重要的是沒有經曆過實戰考驗,這便是酈且擔憂的問題。對此他是沒有辦法的,正如淖狡剛才祈禱,一切隻能靠太一庇佑、靠大司命庇佑、靠先祖先君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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