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最末幾天異常炎熱,比天氣更炎熱的是人心。秦國遣使求和!這則消息被大司馬府壓了兩日方才對外公布,一公布便傳遍天下。水入滾油那般,各國一時鼎沸,戰爭終於要結束了。


    “父王、父王……”大梁魏宮,魏假拿著訊文匆匆穿過路門,他沒在階下脫屨,而是一邊大步登階,一邊甩腳,兩隻皮屨被他甩在了台下。隨從去撿時,他已經登階闖入了明堂。


    “父王、父王!”魏王魏增就坐在明堂上,正與信陵君魏間憂、相邦蔡文商議是否要象征性的派一支魏軍與楚軍一起攻入關中,如此魏國也可以說是楚國的兄弟,不是楚國的臣子。兒子不經通報就闖入燕朝,這讓他極為不悅。


    他還沒有斥喝,魏假便揚起手上的訊文道:“父王,秦人求和也、秦人求和也!”


    “啊?!”在場所有人都錯愕,直到魏假風一樣的奔到身前。“父王請看,大司馬府言,秦國遣甘茂入楚欲求和,楚王請各國使臣聚於宛城,以……”


    魏增不待兒子細言,一把就搶過他手上的訊文,讀了一遍不信,又讀了第二遍,直到讀第三遍,他才放下訊文,悲喜交加的他大喝一聲,道:“秦人也有今日!秦人也有今日!哈哈,哈哈哈哈……”


    魏增的笑聲宛如夜間的夜鴞,聽得人毛骨悚然。笑聲還在明堂之上迴蕩,他音調突然一轉,嗚嗚嗚的哭起來,哭了沒一會他神情再變,惡狠狠的道:“秦人伐我最多,我魏人死傷無數,豈能、豈能與秦人言和。我不允!寡人不允!寡人絕不允……”


    魏增老了,秦人求和的巨大衝擊讓他瞬間癲狂,他還在咬牙切齒的說不允時,腳下踉蹌一記,人竟然往後倒了下去。


    “父王!父王!”這下魏假慌了,在場的魏間憂和蔡文也手足無措,召太醫的喊聲隨即響起。


    眼見寺人將魏增抬走,猶自不敢相信眼前發生一切的魏間憂愁道:“這當如何是好?”


    “隻願大司命庇佑。”蔡文本來也是大喜的,可看見魏王興奮的病倒,不由生出幾分憂慮。“秦人求和,當是糧秣不濟,卻不知……”


    “敬告大王,趙國相邦平陽君求見,”寢外傳來謁者的聲音,謁者還不知大王病倒了。


    “請平陽君。”魏間憂與蔡文對視一眼,急忙將平陽君召了進來。


    “大王寢急,不知……”看著眼前的平陽君趙恆,想到此人背著趙王、趙太後坑了秦國一把,魏間憂心裏有一種複雜的感情。趙恆欺瞞趙王,這是貳臣,可趙恆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趙國,他又是趙國的社稷之臣,無可指責。


    “正為秦人求和之事而來。”趙恆笑了笑,掏出懷中的訊文。“秦人求和,不知楚國何意?”


    趙恆看著相邦蔡文。蔡文是下蔡縣尹,對楚國的了解遠勝於他人。蔡文見趙恆和魏間憂全看著自己,笑道:“以我所見,楚人當不允和,然……”


    “如何?”趙恆按耐住急切,眼中的迫切無可掩飾,魏間憂同樣迫切的看著蔡文。


    “大王或與秦人和也。”蔡文臉上顯出些無奈。


    大王喜歡什麽討厭什麽,十年來做臣子的自然有一些揣測。總而言之,大王並不喜歡在天下攻城拔邑,恢複舊地就可以了。他喜歡天下之外的地方,東洲、中洲、西洲、南洲……,這幾年楚國海舟遍行於世界,要隘之處都設立了港邑。


    今年還在東洲封了暖侯(東洲登陸之地氣候異常溫暖,舟吏們稱之為暖城)、螳螂君、東沙君,除了這三人,剛剛出生的王長子熊勝也封了一塊地:峽島。峽島是藍洋連接紅洋的要衝之地,在海峽最南端,最早是勒石,而後建了港邑;


    還有舟師副將歐拓,他毫不意外的封在了僧羅迦港,這港本就是他受命建的;前綠洋艦隊無勾長之子無勾智,被封在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南陽地。山之南曰陽,洲之最南也可稱為陽。南陽地在南洲最南端,紅洋通往綠洋的必經之所。


    遠在楚國萬裏之外的化外之地(比蠻夷之地還低一級),也就隻有舟師將卒受封後會興高采烈,陵師將卒對此毫不稀罕,他們寧要楚國一閭,也不要海外一縣。


    在臣子們看來,大王無誌於天下是顯然的,秦國求和隻要能答應他肯定會答應。對於這種結果,蔡文神情上雖然無奈,心裏對求和沒有半點反對。


    滅秦對楚國沒有半點好處。仇已經報了,要占領的地方也全都占了,不想占的那些地方,給了也沒人要,不過是多收些稅賦。為了不想要的地方去打仗,愚夫才幹。


    至於趙魏韓三國,在蔡文這些老氏族眼中,晉人不比秦人好上多少。難道秦國那些大夫謀臣、那些官吏將率,不都是晉人?秦人原本淳樸,秦人還在楚國大難時幫楚國複國(沒有晉人的扶持支持,吳軍豈能入郢?)。楚秦兩國原本情誼深厚,不是晉人一邊在秦國變法,一邊入楚宮遊說,楚秦怎會變成今日這等模樣?


    齊人與楚國本無仇怨,最早是齊恆公牛氣衝衝跑到方城來威脅(不就是為了蔡女嘛),風牛馬不相及的,然後是兩國爭奪淮上之地。爭地沒什麽,楚齊之間沒什麽大的仇恨,也沒有什麽情誼。即便楚國虧欠齊國(淖齒殺緡王),而今兩救齊國,也全都還上了。


    蔡文的言語刺激著趙恆與魏間憂。他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楚國將他們扔在一邊與秦國言和,真要這樣兩國就悲劇了。


    “如此我等當速至宛城,向楚王表明利害?”趙恆用試探的口吻問道。


    “秦人求和,亦真亦假,未可全信。”蔡文道。“若秦人真心求和,對關東而言未必不是好事。”


    蔡文說出自己心中所想,見趙恆與魏間憂盯著自己不放。他隻好再道:“十年來秦人數敗,死傷多矣,然秦軍仍可滅齊。我軍雖數勝秦人,然可戰之卒漸少,再戰之,敗將如何?”


    “楚軍每戰必勝,如何會敗?”魏間憂不讚同蔡文的觀點。


    “襄北之戰,楚軍敗矣。”蔡文撫須道。這是十年來楚軍唯一一場接近戰敗的會戰,如果不是後續師旅急急增援,楚軍必然陣潰。


    “襄北之戰,乃、乃……”魏間憂想說又不好說。


    各國對襄北之戰有兩種觀點:一是認為秦軍騎軍可畏,四萬騎兵猛擊陣後,十五人縱深的陣列根本抵擋不住;另一種觀點則是認為楚王指揮有誤,他不該急急追擊李信,而應該等所有師旅完成戰鬥再追擊李信。


    “我軍若敗,國祚不存,亦將絕祀,君等真願如此?”蔡文說話目光不再看魏間憂,而是看趙恆。魏國社稷還在,趙國就不同了。一無所有的趙人肯定不願意和談,滅亡秦國才能歸複趙國,所以他提了絕祀。趙國祭祀並未斷絕,聯軍如果敗了,那就要絕祀了。


    “請相邦教我,我當如何?”趙恆還是不太明白蔡文的意思。


    “大王召各國遣使於宛城,君何不前往宛城一問?”說服趙人放棄複國是不可能的,蔡文隻能把這件事丟給郢都。迴府後幾經思慮他草草寫了一則訊息,沒有通過飛訊,而是入夜後讓人放飛了一隻鴿子。


    上洛到宛城並不遠,丹水上正在運輸軍資,因此熊荊乘車前往宛城。他還在路上的時候,各地匯集而來的飛訊便把大司馬府塞滿了。


    意見匯總起來有三種,其一自然是不和。楚軍攻勢已經展開,之所以沒有發動進攻,那是因為漢水淨灘夏日不便行舟。要攻入關中,二十萬大軍的軍資多不勝舉,雖然從去年開始就輸運軍資,但需要的糧秣、輜重、水泥、河沙……還沒有輸運完畢。


    一旦完成物資的輸運,攻入關中秦國不亡也亡,何必與秦國和談?至於說戰敗,十年來楚軍何曾敗過?戰敗乃杞人憂天,無稽之談。


    其二就是蔡文這種心思,同意盟和。襄北之戰楚軍死傷眾多。死傷之外,也表明秦軍有實力擊敗楚軍。再戰如果戰敗,包括楚國在內,關東諸國將萬劫不複。時間是在楚國這一邊的,何必要急於一時把秦國滅亡而讓晉人做大?


    最後一種說不清是戰是和,可概括為緩。緩的是意思是看著辦,在秦使沒有提出和談條件之前,先觀望。如果條件有利,和未必不可;如果條件不利,那就按計劃打下去。


    從上洛到宛城,一路上熊荊都收到訊報。莊無地幫他理了一下,反對最激烈的是來自趙齊魏三國的訊文。巴人、越人是願意和的,他們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土地,秦國請和,這是天大的好事;羌人沉默,遠在隴西的他們暫時還不知道這件事。


    除去外人,僅楚人而言,同意盟和的主要是舊郢、淮西、淮南的羋姓與非羋玹氏族,不同意盟和的是魯地與宋地。包括太傅孔謙在內,士人們全都認為秦乃暴政,楚國若想王天下,就要滅亡秦國,訊文更說什麽‘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所有訊文熊荊都不親看,而是讓莊無地先整理歸納。他一天三舍的趕路,趕到宛城時,連齊使田合都到了。


    “敬告大王,四國使臣請見。”郡守府外,使臣們都在等著召見。


    “今日不見。”熊荊剛剛沐浴完,想也不想一口迴絕了謁者。“召淖狡與勿畀我。”


    “唯。”謁者答應一聲,召命迅速傳了下去。


    “秦人糧秣如何?”幾案上放著一碗麵條,熊荊一邊用膳一邊問。


    “今年軍中可食至收粟,然庶民無食,道雖不見,餓殍卻已滿閭。”勿畀我道。“明年如若再戰,軍民爭食愈烈,國中必生大亂;後年如若再戰,田畝無人耕作,軍中也無食也。”


    知彼司的判斷與右丞相王綰的判斷大致相同,沒有被表麵假象所迷惑。


    “咳!咳咳……”吃麵的熊荊忽然嗆了一口,他想起了某部電影,野狗啃食著屍體,逃難的人群絡繹不絕。這並不殘暴,或者不是最殘暴的,真正的殘暴是像秦國這樣不能逃荒。


    “撤下!”熊荊再也吃不下去了,他問向淖狡:“淖卿以為如何?”


    “臣以為不可和。”淖狡直抒己見。“此或是秦人離間之計,且諸國亦不願和。”


    “諸國?”熊荊好整以暇。“諸國之事寡人將與諸國使臣商議,寡人隻問楚國。”


    “於楚國而言,可和也。”淖狡答道,然後他又迅速的道:“然大軍攻伐在即,我卻與秦人盟和,將卒必然生惑……”


    “何惑之有?”熊荊追問。


    “臣……”淖狡身居郢都,並不清楚將卒有何疑惑。楚秦彌兵,對將卒來說是一件好事。“敢問大王,如何與秦人盟和?我與秦人盟和,其他諸國,巴人、越人、羌人,彼等願和否?”


    說到羌人的時候,淖狡讀重了音,熊荊明白他的意思,嘴角一笑沒有說話。他看向淖狡道:“先是我楚國之事,再是諸國、各部落之事。先傳訊與正朝諸臣,是和是戰先表其意,而後再詢於各國使臣,若要與秦人言和,當如何之?”


    楚國是抗秦的盟主,和談當然是楚國的意見優先。熊荊沒有表示自己的態度,可他話語無不透露著願和的意思。淖狡歎息一聲勸道:“本月大王方言,‘唯有兄弟一心、同心戮力,才能勝秦求存’。如今卻與秦人盟和,如此行之,諸國怨也,各軍將亂。”


    “戰,乃為求存;和,亦為求存,寡人何繆?!”瞪著淖狡,熊荊隱隱發怒。


    “然趙齊兩國何存?”淖狡不畏懼熊荊的怒火,而是據理力爭。“趙國若不複國,必不願和,齊國不得濟西,亦不願和。若我與秦人和之,彼必怨我;若秦人和而無信,再與我戰,僅憑我楚國一國之力,又如何攻入關中?”


    “秦國無糧,何須入關中?謹守南鄭、商於、方城、大梁等地,待明年,秦軍自潰。”熊荊氣唿唿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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