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趁著大搜荊王,秦人不但奪走了河南地,還占據了陰山。於秦國而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對胡戎匈奴而言,河南地與陰山自古就是遊牧之地,秦人毫無理由擴地千裏,將勢力滲透到陰山以北,自然成了所有部落的死敵。


    隻是這些年長城以南天大異,草原同樣是天大異。河流枯竭、草原萎縮,而東麵有東胡,東胡占據了後世的錫林郭勒盟草原和唿倫貝爾大草原——長城以內有軍事地理,草原上同樣如此。但凡哪個部族控製了唿倫貝爾大草原,哪個部族就會在草原上崛起;


    其西又有月氏,月氏人占據著天山北麵的伊犁草原。伊犁草原與唿倫貝爾類似,隻要哪個部族占領了伊犁草原,哪個部族就能得以壯大進而控製天山南北。


    困居漠北苦寒之地的匈奴日子並不好過,雖然諸人皆痛恨秦國(也不太喜歡趙國),但秦人不殺就是不殺。沒有粟特商賈,部落的生計會更加艱難。匈奴不僅僅是匈奴本身,匈奴還包括阿爾泰山以西的粟特商賈。比農耕文明更難維係帝國統治的匈奴帝國一旦斷絕了貿易,內部就會發生內訌。善待商賈與妻妾侍寢一樣,是草原部落生存的根本。


    實利如此,信仰也是如此。匈奴的祭祀不比中原少,祭祀對象除了祖先,還有天地與鬼神。單於既然已對粟特人允諾,食言天主必會降罰。趙敖對秦人恨之入骨,可他此時請命,頭曼根本沒有說話,隻有相封蘭漠出言相阻。


    趙國已亡,沒有南遷的趙人不少出塞避於草原,並請求單於收留。秉承著‘內姓選於親,外姓選於舊’的部落傳統,大多數部落並不想收留趙人,但也有人建議收留趙人,頭曼的相封蘭漠便是其中之一,在其餘人的笑聲裏,他將趙敖拉出大帳,請到自己帳內。


    “秦人通昆侖以西,若得極西之工匠…,與我大害也。”趙國控製著絲綢之路東端,趙敖又居於雁門郡,自然知道極西代表著什麽,這便是他要把那群埃及工匠說成是秦人的原因。


    “工匠、龍馬、車軎皆已攔下,將軍還有何憂?”蘭漠披發,但與頭曼和那幫騎將不同,他穿一件中原大夫常見的玄衣,腰帶上是一枚顯眼的金印。這是相印,他是頭曼的相邦。他還能說其他胡人不懂的雅言。


    “可白狄人……”黃皮膚的埃及工匠攔下了,白皮膚的希臘工匠沒有攔下。


    “白狄人或是月氏之人,不可。”白狄人昆侖以西的薩咯人敢殺,匈奴不敢殺。“且彼等隻是陸離工匠,陸離與國何用?”


    幾年前開始,陸離就不是什麽稀罕物品了。陸離鏡再好,有一些也就夠了。單於是看在趙敖的麵子上將那些‘秦人’工匠暫時扣押,而不是要殺了他們。


    蘭漠覺得那些工匠並大無用,趙敖也說不清那些工匠到底何用,他隻是對極西之地敏感而已。他思索間蘭漠已讓仆臣倒酒,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說話。


    “今日所得龍馬與楚王龍馬何異?”投奔單於的趙人是草原了解中原的一個重要通道,蘭漠常與趙敖喝酒次數不少,話題最多的就是楚國與楚王。


    “今日所得龍馬乃大夏之馬。”趙敖是趙軍都尉,又在李牧麾下,對馬的了解並不少。“奇駿是奇駿,但與楚國龍馬相比,輕也。”


    “輕?”蘭漠不解。“輕者快也,難道要重?”


    “……”趙敖稍微笑了一下,在蘭漠的注視下他猶豫再三,還是開口道:“被甲之馬必要重。昔日楚王購馬於趙,皆要重馬,唯有重馬才可被甲衝陣。”


    從見到馬鐙開始,蘭漠就頻頻問起楚王的龍騎和他麾下那支龍馬重騎,當然還有秦人的疇騎。中原農耕民族的騎兵戰術竟然優於草原部落,這是件很讓人吃驚的事情,可這就是事實,讓匈奴騎兵不敢大舉南下的無奈事實。


    “如此說來,秦人無重馬。”蘭漠沉默了一會,方才問出這句。


    “秦人數求龍馬,然皆不得。今日龍馬又被單於所截,此大善也。”趙敖言於此大笑起來,卮(zhi)中美酒一飲而盡。“我聞之,楚軍重騎騎卒皆被钜甲,遠觀猶如鐵塔,箭矢矛戟不能傷。楚國龍馬本就高大,騎卒體壯如山,秦人見之莫不喪膽。秦人疇騎俱是輕馬,故而隻可被皮甲,昔日趙軍與之戰,三十步內楚國钜鐵重箭可破之。


    皮甲一旦射穿,疇騎便狂嘶縱跳,不成陣列,衝陣亦不成,故而那一戰我軍大勝……”


    說到此處,趙敖又狂飲數卮美酒。大將軍不死,趙國不亡;趙國不亡,自己也不會帶著部下投奔匈奴。世事難料,誰又曾能想到昔日的仇敵如今把酒言歡呢。


    能說雅言的蘭漠也清楚趙人的心思。他們無人不懷念趙國,然而趙國已亡,秦軍年初又橫掃燕代,除了大梁的趙國王廷,趙人在天下已無立足之地。對燕代之地的趙人來說,趙國王廷是害死大將軍李牧的罪魁禍首,故而他們寧願投奔匈奴東胡也不願投奔大梁王廷。


    “將軍醉了。”蘭漠心裏歎息了一聲,揮手召來了美人。草原的美人很多也是趙女,親切的鄉音撫慰著趙敖的心靈,很快他便喝醉了。


    將趙敖灌醉是防止他恨秦人太切,半夜率兵追殺秦人。真要發生這樣的事,蘭漠這個舉薦之人難逃其咎。單於降罪也就罷了,關鍵是這會破壞匈奴的崛起大計。熟悉天下的蘭漠很清楚,邦國如果想興盛,那就要招募人才,部落長老是不可依仗的——


    如果舊製有用的話,那還要單於幹什麽?正是因為舊的製度無用,不能保護各部落人丁和牲畜,部落之長們才會心悅臣服的舉薦孿鞮氏為單於。


    南麵的秦國欲統一天下,若能將那些不願歸秦的諸國人才召來,匈奴必然強大。這種強大在蘭漠看來是一種自保,草原要的東西很少,其一是要有遊牧之地,河南地和陰山自古便屬於草原而不屬於天下,秦人必要歸還此兩地;其二則是通商,沒有商賈貿易,部落便不會興盛;最後就是天主降罰之時草原部落要有避難(擄掠)之地。


    這不僅僅是他這個單於相封的想法,也是草原各部的想法。但隻有他知道如何達成這一點,其他人囿於舊製、因襲傳統根本做不到這一點。


    草原夏夜,伴著大帳內的樂聲與嬉鬧,蘭漠在楚紙上記下趙敖今日所言。白日被洗劫的秦人使團害怕匈奴人變了主意,連夜遁走,十數日的行程六天就走完了。翻過陰山就是秦國,早就知道使團遭遇的鹹陽已命車馬在九原郡等候,甘羅等人一到九原便被送至鹹陽。


    鹹陽繁華依舊。今年年初大將軍王翦大破齊人,嚇得齊人隻敢退守臨淄。而後秦軍又出其不意攻拔燕代,掃滅趙人的代王,國勢更強。鹹陽城中的食肆酒肆,人人皆言大秦將一天下。匆匆從域外趕迴的甘羅蒙毅隻在路上聽聞天下的局勢,特別聽聞大將軍王翦大破齊人的那一戰,令人惋惜的是王翦仍未封侯。


    “臣甘羅/蒙毅謁見大王。”正副使臣先行向趙政行禮,埃及使者帕羅普斯則有些倨傲,他是馬其頓人,因此沒有被匈奴人擄去。拒絕行禮的他先是抱怨秦國沒有保護好使團的安全,數十名煉金術士、工匠,以及他的高級仆臣被草原蠻族擄去、生死未卜。


    同時他還質問趙政,這樣的國家如何能戰勝楚尼人?馬其頓北方邊境也時常被西徐亞人侵犯,可每一代馬其頓君王都能大敗西徐利亞人。


    精通辯論術的帕羅普斯滔滔不絕,他的希臘語隻有負責翻譯的亞裏士多德四世和毋忌才能聽懂,秦王趙政、丞相王綰、國尉衛繚等人完全不知他在說什麽。等毋忌婉轉相告,麵色發寒的趙政毫無表情的道:“使者有何計?”


    “稟大王,使者言,或可贖迴彼之工匠。”毋忌道。


    “贖迴工匠……”趙政沉思,王綰、衛繚在也沉思。與塞外夷狄,天下似乎沒有贖人的先例。可如果不贖迴工匠,又怎麽能造出巫藥?


    “帶迴工匠幾何?”趙政沒有問起的事情,衛繚急急問起。匈奴人並未擄走全部工匠。


    “餘下八名白狄工匠。”甘羅道,“然,彼等皆不知巫藥之術。”


    巫藥才是大秦看中的,聽聞這八名白狄工匠不懂造巫藥,君臣麵色再度變化,王綰忍不住道:“若是那匈奴知曉巫藥之法……”


    如果匈奴知道造巫藥,那秦國就危險了。不單單是秦國危險了,天下也很危險。想到這種危險的趙政連連伸手,道:“速召烏裸!”


    “大王,”王綰揖道。“烏裸遠在焉氏塞,赴鹹陽再出塞,緩也。不若命烏裸出塞與會匈奴,贖迴埃人工匠為要。”


    “臣附議。”衛繚也道。“匈奴以為彼等乃陸離工匠,或可贖也。”


    甘羅聽不懂胡語,可粟特人聽的懂。趙敖是以造陸離的名義扣下了那批埃及工匠的,隻要有好處,匈奴未必不會同意。


    “諾。速命烏裸出塞會於匈奴。彼等乃他國工匠,匈奴留之,大秦失地主之誼。”趙政心中暗忖著理由,想到最後隻能以地主的身份要求匈奴歸還。至於倨傲抱怨的帕羅普斯,他威而不怒,問道:“寡人之國,地方萬裏,甲士百萬,粟米可填地中之海。昔將軍趙勇,五萬甲士便驅匈奴於秦山以北,不知埃國甲士幾何?”


    隻有兩、三百萬人的馬其頓雅典,隻有五、六百萬的埃及,人口不到千萬的塞琉古,確實很難想象人口有一千餘萬的大秦,這等於一個橫跨歐亞非的亞曆山大帝國。即便能想象出這麽多人口,也難以想象總動員體製下的秦軍。


    實際上單以動員率而言,第二次布匿戰爭中的羅馬人並不遜色於大秦,隻是羅馬人口過少(約三百萬上下),軍隊數量距‘百萬大軍’過遠,並不為人注意。如果將當時羅馬人的動員率轉移到大秦身上,百萬大軍就沒什麽稀奇了。


    帕羅普斯沒有正麵迴答趙政的話,而是問向了他的同胞,一身希臘托加的亞裏士多德四世。他本能的不相信東方人,甚至也不太相信亞裏士多德四世。在他看來,亞裏士多德四世與那些被波斯黃金收買的希臘雇傭兵沒有太多的區別。


    除了毋忌,誰也不懂埃國使臣與白狄大人在說什麽,但對話完畢後,帕羅普斯顯然不再像剛才那麽倨傲,他以希臘禮儀向趙政鞠躬並奉上埃及國書:


    ‘仁慈的施主、上下埃及的領主、至高無上的托勒密國王、雷赫拉斯、托斯塔之子、阿蒙神在世間化身、偉大的法老,托勒密三世陛下問候最東方秦尼國國王陛下……’


    趙政身後的右史連忙在簡牘上寫道:‘埃國使臣謁時倨傲,大王斥之曰:‘寡人之國,地方萬裏,甲士百萬,矛戟可鑄達赫拉石柱,粟米可填地中之海。昔將軍趙勇,五萬甲士便驅匈奴於秦山之北,不知埃國甲士幾何?’,埃人聞之色變,畏大秦也。’


    接見埃及使臣,接見大夏使臣及將率,賞賜粟特商賈,其後,使臣暫歇於驛館時,屏退諸人隻剩衛繚的曲台宮明堂內,趙政深深歎了口氣。


    王翦擊滅齊軍,齊人未亡亦亡,隻能退後四百裏駐守臨淄,實際上臨淄也是準備放棄的,齊王已徒至即墨,打算在荊人與趙人的協助下死守濰水以東。


    荊人雖然很快退迴了方城,但從夏初開始,又趁著沔水(漢水上遊)水漲,在陳倉道方向的發起新的攻勢。最可懼的是,荊人還策動了羌人,讓羌人攻伐隴西——自己剛把戰火燒到荊人的後院,荊人也把戰火燒到了自己的後院。


    “必如此乎?”良久,趙政問道,這不是他第一次問了。


    “必要如此。”衛繚也不是第一次答,他道:“不如此散關必破,散關一破,關中危矣。”


    “扶蘇尚幼啊!”趙政猶豫的聲音。


    “大王不質扶蘇,羌人何以信我?”衛繚道。“請大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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