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軍最犀利的就是巫器,如果沒有巫器,秦軍未必會輸。國尉府謀士一直有這樣的判斷,按照這樣的思路,謀士想出一個理論上可行,實際不知是否可行的戰術:後退決戰。後退決戰最重要的環節是誘使楚軍越過巫器與秦軍交戰,一旦巫器在楚軍身後,巫器也就‘沒有’了。


    後退決戰中,秦軍軍陣如何布陣、如何前進、如何後退、國尉府演練多次。白狄工匠鑄造的那些火炮全部用於這種演練,最終得出了一個並不完全可靠但可以一試的方案。


    楚軍是步、騎、炮,三兵種合一。步卒的夷矛衝擊,騎卒的繞後側擊,炮卒的集中轟擊,破陣是多樣性的,是以誰也不能保證後退決戰一定有效,國尉府隻是反複說明,麵對楚軍如果不采用後退決戰,野戰對陣秦軍必將戰敗。


    除此以外,還有一種辦法就是效法楚軍的夷矛方陣。經過多次交戰的觀察、被俘虜的趙齊將率的供述,國尉府已經非常清楚夷矛方陣不懼來自側背的攻擊。如果秦軍也使用這種方陣,不必保持陣線完整,自然可以最大程度減少巫器的殺傷。


    可惜的是,後一種辦法完全沒有可能。不是當年孫武訓練吳王嬪妃那樣練一支樣板師,舉國戰爭需要的是一種全國都可以切實實施的軍事製度。而軍事製度不僅僅在於軍事製度本身,還在於社會組織,以及最根本的政治製度。


    楚國貴族之所以強調隻有貴族才能成為楚軍軍官,那是因為軍事製度平民化的結果將是貴族政治的垮台,故而軍隊規模必須受到嚴格限製;秦國已不是單純的貴族國家,她已經轉變成了以秦王為點綴的標準官僚國家。


    官僚國家的軍隊隻能是鑄造式的,不能是生長式的。鑄造可以隨時砸碎解散,今日是威武之師,明日是恭順之民。生長式的軍隊沒辦法解散,即便鏟除地表看得見的部分,也還存在地下看不見的部分。暖風一起,春雨一淋,軍隊又會野草一般生長出來,成為朝廷的威脅。


    具體言之,秦軍如果也用夷矛方陣,斬首授爵第一個要廢除。秦軍散陣而鬥,便於斬首;楚軍集陣而戰,利於破陣,雙方戰術理念截然不同。並且矛陣是縱隊式的,而非橫隊式的,為了練習縱隊,士卒還須同族同閭,並在農閑時不斷訓練。


    秦國對兵甲管製甚嚴,各縣皆設武庫。準允黔首在家農閑時訓練,等於是準允黔首私人持械。黔首私自持有兵甲,他們還會對官吏恭順嗎?更致命的是同族同閭,即便是黑夫和驚這樣的兄弟,也不能同在一營,所以為秦卒時,兩人信中會說什麽‘前日黑夫與驚別,今複會也’。


    兄弟不同營目的在於不把軍隊組織轉移到縣邑,戰時一起,平時不一起,這一點極為重要。平時不在一起士卒不便聯係,即便聯係,沒有符傳也不也能會麵。而如果同族同閭,就不存在這個困難了。白日如果受欺,夜裏喝酒喝半醉,扯嗓子喊一聲‘殺去東京,奪了鳥位’,明日就真有可能‘殺去東京,奪了鳥位’,漢代三人以上不得無故聚飲便是此理。


    廢除斬首授爵好說,準許黔首私有兵甲也好說,士卒同族同閭絕無可能。一旦實行,改無可改,秦國即便滅了六國,天下也將大亂。可夷矛方陣形成戰力的關鍵恰恰在於同族同閭,前後左右皆是父子兄弟,皆是同裏同族,皆是同黨同鄉,如此才能產生可怕的凝聚力,才會有人甘願搶前開道、有人甘願自我犧牲。


    秦國不能、也無法複刻夷矛方陣,正如一千多年後相似的長矛方陣日耳曼人無法複刻,愛爾蘭人無法複刻,蘇格蘭人同樣無法複刻一樣。甚至連複興長矛方陣的瑞士人變成雇傭兵失去原先的淳樸和團結後,方陣也迅速頹廢,失去原先的戰鬥力。


    後退決戰可以說是秦軍應對楚軍的唯一辦法,李信死中求活冒險一試,確實實現了消除火炮的目的。這主要是楚軍追了秦軍一年,將卒都不容許秦人再次逃離,見他們在五十多步外撤退,連忙越過火炮,火炮一旦越過,再開炮打的是楚軍自己,故而火炮全部停火。


    楚軍的炮兵被楚軍自己隔絕了,右翼騎兵如果從右翼迂迴,打算猛擊秦軍後背,則發現自己要在秦軍與支流之間狹窄的河畔穿行——秦軍越過支流向楚軍前進,後撤時撤退到距離支流百餘步的地方被楚軍追上。這百餘步的距離顯然不夠楚軍騎兵迴旋,媯景寧願秦軍退到支流以北,也不願進入秦人給自己留下的這個逼仄空間,並且這個空間正在不斷縮小。


    炮兵被己方士卒有阻攔,騎兵因為河流的緣故不能迂迴,真正能擊破秦軍軍陣似乎隻能依靠矛卒本身。又或像此前郢師擊破秦軍右軍一樣,士卒迅速後退,火炮上前猛轟。隻是此時秦軍不像剛才那樣呆滯,他們遵循一個原則,就是緊貼,不讓楚軍拉開任何距離。


    這不是因為火炮,而是因為衝矛。楚軍矛陣衝矛哪怕距離再短,也要有一定的距離,如果雙方沒有距離,楚軍就無法衝矛。無法衝矛,也就難以破陣。


    郢師後方,熊荊看著眼前糾纏僵持的陣戰有一種說不出惱怒,媯景的騎兵打旗語示意不能迂迴,郢師兩次後退又拉不開彼此距離,這場戰真打絕了。他禁不住想到當年的清水之戰,當年清水之戰也是秦軍雖然入伏,左右兩軍不能橫擊,戰事久久僵持。


    “當如何,再退否?”熊荊大吼,剛才郢師後撤,秦軍又湧了上來,衝矛半途而廢。


    “臣以為……”莊無地急道,但鄧遂的聲音比他更快。“臣以為秦人必敗,趙軍已勾擊其陣右,陣將破矣。”


    炮兵不能開炮、騎兵不能迂迴、矛陣不能衝矛,但己方左側軍陣寬於秦軍,左翼的趙軍也在迂迴。鄧遂話音剛落,站在高處了望的士卒卻稟告道:“稟大王,秦人毀橋也!”


    “毀橋?”熊荊倉促間舉起陸離鏡望去,可惜他的位置隻能看到趙秦兩軍的軍旗,看不到支水上的橋梁。在他看不到地方,支流北岸數千秦軍力卒正用粗大的麻繩拉扯支撐橋梁的舟楫和木梁,最西側的橋梁一時間盡毀。


    橋梁並不要盡毀,隻要毀掉一段,南岸秦軍軍陣就能向左軍一樣彎曲後退,封死軍陣與支流間的空隙,將未被毀壞的橋梁護在身後,趙軍想迂迴也沒辦法迂迴,除非他們越過支流。這其實是背水列陣的好處,背水可以掩護自己的側翼,不被超出己方陣列寬度的趙軍勾擊,也不被楚軍騎兵勾擊。


    得聞趙軍迂迴失敗的熊荊終於怒了,他不再詢問莊無地鄧遂等人有何良策,而是直接召來了炮卒營長沈頃,商議後速問道:“可擊否?”


    “若退出陣列,自是可擊,然……”郢師陣寬約三裏,縱深十五人。之前兩次撤退都失敗,軍陣已往裏深凹,幾乎要與整條陣線脫節,勉強還挨著四、五人。如果再退,郢師將要退出整條戰線,陣線也出現斷裂。


    “速速放列!”熊荊不想再等。


    “臣敬受命。”沈頃大喝,就要奔出。熊荊又補充道:“用霰彈。”


    “霰彈恐傷及同袍。”沈頃憂慮道。這一次火炮放列的位置不再是郢師後方,而是郢師的側麵,即郢師與左右師旅的相接之處。這個角度有點像棱堡的側擊,放列在左邊的火炮向右上角開炮,放列在右邊的火炮向左上角開炮。


    郢師陣寬約三裏(1200m),軍陣深度為十五排(15m),理論上計算,隻要開炮角度大於1.11度,小於90度,就不會傷及自己人。如果使用霰彈那就不同了,霰彈一出膛會互相撞擊,炮口左右九十度都是危險區域。


    “那便用實心彈。”熊荊無奈,他也是一時激動脫口說用霰彈。


    “傳令,郢師後退兩步。”火炮就在郢師陣後,挽馬很快將火炮拖到郢師左右兩側。看見沈頃打出了應旗,熊荊立即下令郢師後退。


    軍令的傳達需要時間,熊荊從下令起就一直緊盯著與秦人僵持的郢師,希望他們能盡快後退。也許是太專注的緣故,他竟然沒有聽到了望手的急報。


    莊無地在一側急道:“啟稟大王……”見他凝神不答,於是扯著沙啞的嗓子疾喊:“啟稟大王!”


    “何事?”熊荊終於聽到了他的聲音。莊無地沒有答話,他變得僵直的身軀費力抬起右手,指著楚軍的左側方。


    “那是……”熊荊瞬間倒抽口涼氣,他看見了秦軍的騎兵,鋪天蓋地的騎兵。


    隸屬於王翦麾下的四萬騎兵與原先二十萬精卒一起,調迴了李信麾下,這就是李信最後的依仗。李信之所以敢在這裏與楚軍死磕、敢不畏楚軍設伏,正是因為手中有這樣一支數量倍於楚軍的騎兵。


    楚軍騎兵善於勾擊,秦軍騎兵也可以勾擊。此時,四萬騎兵正從支流上提前架設的暗橋渡水,準備勾擊楚軍的腹背,而從設伏起就一直處於右翼的楚軍騎兵已阻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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