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漆黑的小邑,樂舞已歇的楚宮,千裏外的汝水南岸皆在一片月色之下。中軍幕府內,熊荊早已安寢,府中法算、謀士、司馬則繼續計算和爭吵。明日,也能兩軍將麵對麵的決戰,但更有可能是一場追擊。為了最大限度的追擊,幕府正設法節省每一石粟米、挖掘每一輛馬車的潛力,


    秦軍麵臨馬匹缺失問題,聯軍同樣麵對這個問題。楚軍馬匹加上新購的五萬匹,挽馬總數已有二十一萬,再加上兩萬匹左右的戰馬和軍馬,一共有二十三萬匹馬;南遷的趙人馬匹很少,有馬的隻是魏國,但魏國馬匹不足十萬,能征用的大約在六萬多匹。


    齊國馬匹不少,今年又購入了四萬匹,挽馬總數不低於二十萬。這其中的原因在於濟西防線,如果冬日濟水冰封,這就需要從陸路往濟西輸運的糧秣。萬一濟西積存的糧秣被焚燒或者被秦人奪取,三十多萬齊軍、十數萬力卒隻能依靠後方輸運糧秣。四百多裏近五百裏的路程需要這麽多挽馬。畢竟,秦軍最慣用的招數就是耗糧草。


    齊國本來就富庶,與東胡的貿易也由來已久,國內二十多萬匹馬並不意外。楚國的馬匹從熊荊即位以來就一直在增加,最初不過十萬,而後是十多萬,現在是二十三萬。


    襄城之南的三十四萬大軍,趙軍不計,以楚軍二十人一車的馬車配置比,軍中一共有輜重馬車一萬三千多輛,挽馬五萬兩千匹,加上一萬五千匹戰馬、大約三千匹軍馬,軍中馬匹數量不少於八萬。一馬十人,最粗略的估計,整個軍隊每日最少需要一千兩百噸物資,即每日要到達一千兩百輛四輪馬車。


    一千兩百輛四輪馬車看上去不多,算上路程那就很多了。五天路程需要一萬兩千輛馬車(挽馬48000匹),十天路程需要兩萬四千輛馬車(挽馬96000匹)。


    路程如此,更重要的是路上的耗費。五天路程要損耗所運物資的百分之四十二,一萬兩千輛馬車瞬間變成了兩萬零六百八十九輛(挽馬82756匹);十天路程的損耗幾乎不能承受,起點一噸物資上車,終點隻有零點一六噸物資下車,百分之八十四的物資損失在了路上。算上巨大的損耗,馬車數量變成驚人的十五萬輛(挽馬600000匹)。


    如果不減少軍隊的數量、尤其是減少軍中馬匹的數量,現有的二十七萬匹挽馬(67500輛馬車)隻能支撐大軍八天路程的輸運。八天如果嚴格按照楚軍後勤輸運條例,隻能前進四百八十裏(起點為宛城)。這個裏程換算成實際位置,往北最多追到新鄭,往西不能超過梁邑(今臨汝鎮西)。


    馬是很嬌貴的生物,南方不是產馬養馬之地,大司馬府成立以來,馬的待遇持續改善。以前吃芻槁每天十公斤,現在吃菽豆、苜蓿每天也是十公斤。幹的活則是越來越少,四馬隻拉一噸,每天隻走六十裏。因此在秦軍的計算中,楚軍能一直追到黃河邊(最遠隻需增加兩百二十裏),但在楚軍的計算中,距離黃河最近是往北走,可仍有一百二十裏路程。


    用後世的話來說,楚軍這叫打呆戰,和湘軍、北洋軍一個模樣。隻能依托後勤線作戰,很少跳出後勤運輸線機動作戰。追擊也是沿著後勤線追擊,因此隻能短促的追擊,不能大踏步的前進。呆是呆,但非常穩當,最重要的是負傷士卒可以及時得到醫治和照料,戰損的人數和非戰損人數越來越接近。


    下半夜已是平旦,幕府內仍舊吵吵鬧鬧,這時候大幕出入的巨大門簾一掀,唿嘯的北風立刻灌入整個幕府,最先闖進來的卒長滿臉焦急,他問道:“執帳司馬何在?執帳司馬何在?”


    卒長身後是一副擔架,擔架上抬著一個傷者。有傷應該去醫帳,不應該來幕府,現在既然來了幕府,自然是有重要軍情。


    “此何人?!”夜間幕府內有執帳司馬,但大戰在即,所有司馬全然不眠,彭宗見狀喝問了一聲,莊無地等人也接著喝問。


    “大王之外舅。”送人進來的卒長忙道。擔架上的人渾身濕漉、半邊帶血。此人想抬手卻虛弱的抬不起,唯見嘴唇挪動,可惜聲音太小,根本聽不清在說什麽。


    “乃大王外舅,羋戊。”卒長亮出一塊玉佩,上麵除了有羋氏的家徽,還刻著一個戊字。


    軍中司馬沒睡,淖信也沒有睡,作為知彼司派駐幕府之人他當然能辨認羋戊的身份。聞言他搶過玉佩,再看擔架上的傷者,重重點頭道:“正是羋戊,他從何而來?”


    “下臣士卒巡夜,於汝水之畔聽聞唿救之聲……”卒長言語彷徨不安。因為怕是秦人的詭計,唿救聲不再響時,他才命人前去查看。


    “召醫者!”羋戊是羋玹的叔叔、大王的外舅,人質交換他並沒有換迴楚國。莊無地感覺得他可能要不行了,立即大喊召醫者。


    “羋、羋玹……”一片嘈雜聲中,還剩最後一口氣的羋戊終於抬起了手,然而手很快落下。莊無地急急探去時,他已經沒有了唿吸。


    “這、這……該如何是好?”送人入帳的卒長麵色瞬間發黑。大王的外舅死了,隻因自己救援不急,這罪可就大了。


    “救他時他可曾言何事?”司馬都是聰明人,羋戊冒死闖過汝水肯定是有某種目的。


    “外舅、外舅……”滿頭大汗的卒長連連搖頭,終於,他想起了什麽,“信!有信。”


    確實有信。羋戊的澤衣內縫著一封帛書,雖然錦帛被河水浸濕,但上麵的字依舊可辯。被莊無地緊急喚起的熊荊看著帛書上的文字,思索時打了一個短盹,然後又迅速驚醒。他很希望自己仍處於夢中,可帛書卻是真的,上麵的文字、血跡也是真的。


    ‘謔’的一聲,他幾乎是跳了床,任由雙腳踩在冰冷的地麵上。


    “召司馬尚!”


    “大王,臣以為此事還當慎重……”莊無地急道。


    “召司馬尚!!”熊荊厲喝。


    “大王,深夜相召不妥。若此事為真,天明後飛訊必然不通,那時再召司馬尚不遲。”左中右三軍,司馬尚的幕帳遠在十裏外,深夜突然相召,司馬尚沒有異心也就罷了,他如何真有異心,此舉肯定是打草驚蛇。


    “召——司馬尚!!!”熊荊已經不是厲喝,他粗著脖子嘶喊起來,這喊聲穿透幕府,迴蕩在冬夜寒冷的夜空,正在忙碌的法算謀士,寢帳外困惑不解的司馬全都大失驚色。


    “召司馬尚。”莊無地無可奈何的下令,他再不召司馬尚,大王肯定要殺入趙營問罪。


    “不必了。”穿好盔甲的熊荊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他一刻也不想等待。


    “大王不可!大王萬萬不可!!”莊無地一聽就跪在了地上。驚慌間他腦中閃過些什麽,疾喊道:“此秦人之計、此秦人離間之計也!大王,此秦人離間之計啊!”


    熊荊雙目已赤,莊無地‘離間’二字似乎稍稍讓他恢複一些神智,然而他還是把那封帶血的帛書扔在莊無地身上,“這也是離間之計?!母後素來不喜羋玹,更曾揚言要殺羋玹……”


    趙妃的那些言辭熊荊不是不知道,他隻是裝著不知道罷了。不如此,他何必花費心血將小邑建成棱堡?不如此,他何必言傳身教羋氏那些男女老幼?


    “召司馬尚!”拔劍出鞘,而後又艱難的入鞘,熊荊如此說道。


    “召司馬尚、速召司馬尚!”莊無地好不容易勸住了熊荊,然而這種冷靜是暫時的。眼前的熊荊好似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說不定下一秒便要崩裂爆炸,莊無地立即讓謁者急召司馬尚。等司馬尚來了,或許一切便能說清楚了。


    帳外馬蹄聲急急而去,帳內熊荊柱劍在手,殺氣咄咄逼人,沒有誰敢大聲出氣。就在這種死一樣安靜的等待中,莊無地的臉色越來越壞——大王暫時冷靜了,可司馬尚呢?如果帛書上說的是真的,如果真是司馬尚之子司馬卯率領三千趙卒攻拔小邑,殺了羋玹和她腹中的胎兒,司馬尚除死之外又還有什麽下場?而一個除了死別無選擇的人,他會幹什麽?


    中軍幕府無聲無息,左軍幕府裏一個尖刻的聲音正在說話。


    “那年大王解李牧與大將軍兵權時,可有半點思慮?而今殺羋玹之事已泄,大將軍以為大王會如何?太後又會如何?救大將軍否?”投秦久矣的建信君坐在司馬尚帳內,用一切皆在掌握的語氣說話。他是趙國相邦,出現在趙軍駐防的戰線上自然能會被人送至幕府。


    “離間之計耳,我弗信。”司馬尚臉龐僵硬,手指禁不住的抖動。他知道事情敗露的後果,可沒想到事情現在就敗露了,根本沒有一絲迴旋的餘地。


    “弗信又如何?”他的異動完全落在建信君眼裏,建信君微笑。“荊王甚愛羋玹,聞羋玹死,必率軍問罪,大將軍以為……”


    “稟大將軍,荊王謁者急召大將軍至中軍幕府。”建信君話說到一半,便有人入帳稟告。建信君臉上笑容愈發燦爛,他打量來人幾眼,訝問道:“此醜公子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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