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熊荊聞言轉頭看向淖狡。


    淖狡並不認同鬥戈的話,也不認同他將新編師旅一分為二的提議,情急之下才將新編師的士卒說成是秦人,這不過是他說出自己潛意識裏的真相罷了。經曆最初幾個月喜悅後,今年開始,迴到舊郢的楚人漸漸對難以管教的舊郢庶民越來越不耐煩,去年認為他們是楚人,今年則在心裏稱他們為秦人。


    東地之民野蠻也好、無禮也好,都是一根筋的鯁硬,懵懵懂懂不知何為利、何為害,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們對貴人言聽計從,篤信不疑;舊郢則不同,舊郢庶民很懂得失,善於趨利避害,不信貴人之言(他們分別不出那些是貴人,那些是官吏),或者說是不信貴人當眾之言,總覺得大庭廣眾下的話是假的,送禮討好時說的話才是真的。


    不信貴人也就算了,真正讓人不能理解的是很難和他們正常溝通。東地庶民雖是庶民,對貴人頓拜叩首,也不過是一個人站在台上,一個站在階下,地位不同但姿態對等。他們答應的事情必然做到,但如果貴人的要求違背常情,不答應就是不答應。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舊郢庶民如何,一年下來大家心裏也慢慢有底,總之就是和他們基本沒有辦法言談溝通。以鬥戈的經曆為例,去年冬狩時他心平氣和的要求士卒不能在軍帳左右如廁,口頭答應了,情況也有好轉,但半夜裏還是廁於帳後。今年春田時他再度重申,還讓師中醫尹講解隨意如廁的危害,依然如故,隻不過廁後會用泥沙掩埋。鬥戈發現後想嚴懲,鬥矢與眾人反對。


    這件事傳開,鬥戈被士卒暗地裏恥笑,恥笑的原因很簡單:軍司馬無能,不懂治軍。不少老卒油子更是不疼不癢的說,如果是秦人舊黔首五百主來的話,五百主將如何如何,想當年又怎麽怎麽……


    這些話春田後傳到鬥戈耳中,鬥戈大怒。夏苗集訓第一天半夜突然擊鼓,憲卒隨即抽查,但見廁於軍帳後的,全帳皆有罪。輕者苔、重者刑、不服者殺,在鬥矢趕來前鬥戈連斬了數人。不經審判擅殺士卒,已違楚軍軍規,大司馬府聞訊後立即將鬥戈解職,待審於家中。這一次鬥戈能再為司馬,完全是無人可用的權宜之計。


    按鬥戈的說法,那便是舊郢士卒你如果跟他好好說話、好好講理,他不會聽,他會認為他比你聰明。並且,一介司馬這樣心平氣和的和自己說話,顯然是司馬底氣不足,說不定是害怕自己。你比我笨,你還怕我,我為何要聽命於你?官無常貴,民無終賤,說不定哪日我一戰斬首數十級,而你卻因為有罪削爵為黔首,那就是我是司馬、你是士卒了。


    對舊郢士卒,隻能再行秦法。士卒動輒得咎,小賞重罰。那時候他們就不敢再有什麽你比我笨、你還怕我的想法。官無常貴,民無終賤,如果命都沒了,又怎麽民無終賤?


    鬥戈麵對熊荊非常克製,他拳頭雖然攥緊,可話並不為過。他隻是建議要把新編師旅一分為二,對刁滑之卒用秦法、秦軍軍製管束,對樸鯁之卒用楚法而已。實際在他心裏,但凡新編師旅都要用秦法管製。


    說到底,秦國行法家之製,骨子裏認定凡人皆惡,素不可信,惡人要由惡法磨,秦軍軍法因此嚴苛,殺人那是家常便飯;楚國諸說混雜,難以概括,深究下去,還是認為人性善多於惡。認為將卒崇尚榮譽,士卒可以相信。楚軍軍規因此寬鬆,尤其不會擅殺士卒——士卒皆是兄弟,誰會擅殺自己的兄弟?救都來不及,豈能擅殺?


    以管束自己兄弟的家規去管束家外麵的惡人,結果肯定失敗。可不這樣做,舊郢士卒又是什麽人?如果他們是楚人,那他們就是兄弟、就適用楚軍軍規。如果用秦軍軍規,那他們就是惡人、是秦人,他們就不是楚人。


    “臣之言如此,請大王三思。”武場內,士卒檢閱完便解散迴營,鬥戈克製,淖狡搬則出了‘行秦法即秦人,行楚法即楚人’的邏輯,認為隻要是楚人,就絕不能行秦法。


    看著空空蕩蕩武場,熊荊一言不發。他並不了解所有情況,也沒看過關於新編師旅的那些報告,他覺得自己不能單憑鬥戈幾句話、單憑淖狡幾句話就斷定新編師旅要有一分為二,就斷定要行楚法還是行秦法。淖狡隻有一句話很對的:時間來不及。


    *


    “你個豎子!”檢閱完的士卒興高采烈的迴營,驚正與二哥黑夫、大哥衷走著走著,身後突起暴喝,腰上被人狠狠踹了一腳,整個人狗吃屎一樣撲倒在地。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雪亮的矛尖便擦著他的側臉戳在泥地上,踩著他背心的人大喝:“錢!畀我錢!豎子。”


    “你、你等……”衷是大哥,數前年受了殘疾,已除兵役,這次恰好同來竟陵,是準備販些百貨迴鄉。一個高近八尺的黑臉大漢突然把二弟一腳踹倒,又用夷矛逼著他要錢,頓時大急。半響克製住結舌,他對著四周的士卒大聲道:“你等何人,你何不畏軍法?”


    “軍法!哈哈……,你大父我垣柏便是軍法!”黑臉大漢叫垣柏,他拇指反指著自己,一陣大笑。大庭廣眾下他踩著一名士卒,路過的士卒熟視無睹,全部避讓,有些還走快幾步,


    “你又是何人?”垣柏不是一個人,是一起四個人,問話的人蓄著老鼠須,目光狡黠。黑夫他們認識,是驚的哥哥,斷了一隻手的衷他們就不太認識了。


    “我是驚之大兄,你等、你等便不畏王法麽?”見士卒全部避散,衷沒了底氣,軍法也改成了王法。他看又看向大弟黑夫,黑夫沒說話,他想把驚從垣柏腳下拉出來,但垣柏不允,另一隻腳狠狠踩在他手上,他慘叫了一聲。


    “王法?!你大父我便是王法。”垣柏一腳踩在驚的背心,一腳踩在黑夫的手上。新配發的製式皮靴靴底很硬,驚被踩的呻吟,黑夫的手被踩破,可他現在一聲不吭。“你是這豎子大兄,善,大善!錢!畀我錢!”垣柏目光隨即審視衷全身,手伸了出來。


    衷來竟陵正是要販賣些百貨,身上確實帶著錢,被垣柏一看心裏不免發慌,下意識一手按在腰上。這個動作垣柏還沒反應過來,剛才問衷是何人的老鼠須一見就懂了,他指著衷笑道:“有錢、有錢。”


    “驚去歲借我一千三百錢,一歲已過,子錢不見,母錢亦不見。弟債兄償,畀我錢!畀我錢!”有錢就不一樣了,垣柏放過驚和黑夫,幾個人直逼衷而來。


    衷慌了,他正向兩個弟弟唿救,兩個幫兇已上前把他製住,老鼠須在他腰上一摸索,便摸到了硬邦邦的東西。衷連忙相護,大叫:“不可!不可!黑夫、黑夫……”


    衷的掙紮無濟於事,兩個壯卒把他死死架住,老鼠須一把就將他腰上拴著的袋子連同腰帶拽了出來,打開一看,臉上笑意更甚,道喜:“夷幣也。”


    “夷幣?!”垣柏五指一伸抓過,看過也嘿嘿笑起。小袋子裏確裝著白花花的夷幣。大量希臘式銀幣流入天下,百姓稱其為夷幣。夷幣和黃金一樣價值恆定,這種錢實際價值不是四國金行厘定的1夷幣=41.78楚錢,很多時候它是溢值的。


    “今日便罷了。”袋子裏的夷幣大約百枚,雖然不足以還清所有錢,可也能還上了大部分錢,垣柏很滿意。袋子在手裏掂量了幾下,轉身就要走。


    垣柏滿意,衷一點也不滿意,他不但不滿意,人幾乎要瘋了。袋子裏一百二十四枚夷幣是家裏的所有家當,還有康樂孝妹的一部分嫁妝錢,她是驚的堂姐,至今未嫁;還有匾裏閻諍丈人的養老錢,還有……


    “還我錢!還我錢!”素來畏事的衷不知道哪裏生出來的勇氣,光著屁股追了上去,人撲在垣柏身上大喊,手越過他的肩,抓住了錢袋的一角,嘴還在他頸上咬了一口。


    垣柏身高幾近八尺,衷勉強隻有七尺,小個子撲在大個子身上,垣柏吃疼一轉身就把他甩了出去。人是甩出去了,錢袋子被衷死死抓住,甩的時候袋子拽破,銀幣撒了一地。


    “廢匹夫敢無禮。”垣柏氣死了。在安陸縣城,除了那些舊黔首,誰不是對他即敬又畏。這殘廢搶了他的錢不說,還敢咬他,必要給他些教訓。


    “大父饒命,大父饒命。”驚掙紮著奔來,他想抱住垣柏,和黑夫一起護住自己的兄長。


    “滾!”垣柏又是一腳踢去,將驚踢倒,個子更小的黑夫則讓他一把抓住包頭發的黔布,一扔就扔在了一側。他拽起癱在地上的衷要痛打時,一個聲音遠遠喝道:“汝何為!”


    腰懸寶劍的譽士站在幾十步外,他不知是剛剛出現,還是出現了很久。此時士卒多已迴帳,即便有人觀望,那也站在百步之外。垣柏是師中矛卒偏長,橫行軍中誰也不敢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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