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宮既然有了王後,若英宮就讓了出來,身為太後的趙妃退居北麵的北晨宮。夜色已深,得聞兒子沒有像往常一樣出宮前往城南小邑,趙妃微微鬆了口氣。婚禮時兒子的不悅她完全看在心裏,以兒子的性子,大吵大鬧一場反而是件小事,最怕的就是這種表麵應付、內心抗拒火山般的沉默,一不小心會釀成大禍。


    見趙妃送了口氣,與孔謙、鶡冠子同坐於北晨宮的宋玉不放心的提醒:“大王之性,寧折勿彎,臣以為約束不可太過……”


    “此言繆矣!”宋玉是實用派,隻求目的不擇手段,他的話沒有說完便被堅持儒家理論的孔謙打斷。“克己而複禮,大王已婚,豈能夜夜出城與人私會寄猳?”


    “私會又如何,宮外產下嗣子也不過是庶子。”鶡冠子自始至終都不願將自己的學生逼得過緊,適可而止就行了。“既是庶子……”


    “當今趙王也是庶子。”宋玉駁道。他的‘約束不可太過’可不是產下嗣子。“宮外若產下嗣子,以大王今日之寵愛,必立其為太子。”


    “立其為太子是否要拜太傅太保?”鶡冠子反問道。“太傅數年之教,還不是、還不是……”鶡冠子本想說‘還不是教出個酸儒’,但想想沒必要與得罪人,故而忍住不言。


    孔謙耳聾,沒聽出他的意思。宋玉倒不耳聾,把話聽得很清楚。儒道之間也有競爭,可雙方都紮根在楚國,不但少有爭鬥,很多時候反而同仇敵愾,對他的話也隻是笑笑。


    當事的趙妃並不明了三人的口角之爭,她隻問道:“若大王再度出宮,若之何?”


    “同姓不婚,其生不蕃。既然不蕃,太後何憂?”孔謙毫不在乎,他確信先賢說的話正確無比,羋玹與大王同姓,所以生不出孩子。“然則,大王既已經成婚,宮中一後四夫人五十餘嬪妃,切不可再行寄猳之事。此事當請朝議,朝議若決,大王不可出宮也。”


    “朝議?”宋玉笑問道:“上次朝議乃因羋氏通秦,諸氏懼秦攻我,如此事乃成,豈能一而再,再而三?且今大軍正攻秦,如何朝議?”


    “不以禮治國,難道以利治國?!”孔謙很生氣,說話時白首劇烈晃動,須發在燈下飄散。


    “楚國正是以利治國,太傅何以不知?”鶡冠子趁機插了一句。


    “君子以義,小人言利。正朝大臣皆小人乎?我弗信!”孔謙道。以他的經驗,楚國正朝大夫十有八九都是君子,絕不是唯利是圖的小人。


    “若是如此,還請太傅使人言於正朝。”趙妃忙揖向孔謙。“大王夜不宿寢,寄猳羋氏,此事若是傳至天下,天下人笑也。”


    “太後,臣以為此事正朝大夫無可議也。”鶡冠子搖頭道。


    ‘寄’是借的意思,‘猳’通‘豭’,意思是公豬。寄猳就是專門用以配種的公豬,特指那些愛送綠帽給他人的愛心人士,隔壁老王。此事越地極多,一些成婚女子常與其他男子相通。


    曆史上秦國統治越地後,這種不穩定的家庭關係很不便於編戶,造成官府管理上的困難——項氏隱於會稽郡並從越地起兵,不是沒有原因的,故而趙政登會稽時要求‘夫為寄猳,殺之無罪’,以督促越地庶民編戶,一旦編戶入冊,庶民就變成官府管理下的黥首了。


    “請太傅教我。”趙妃又揖向鶡冠子,兩人同為趙人,自有默契。


    “大王夜不宿寢,寄豭羋氏,乃應羋氏近也,若能……”鶡冠子道:“羋氏購地築邑,此事官府允否?我知大梁有城管之軍,若有人不經城尹府準允而私自建房,必墜之。”


    鶡冠子究竟是不是楚人,不了解楚國這幾年的變化。宋玉道:“楚國非大梁北城,大梁北城為抬高地價,以求商賈牟利,這才如此。楚國私人之地、私人建邑,隻要不犯規製,官府不得幹涉。官吏若是非請而入,地主殺之不但無罪,朝廷反而有賞。”


    “如此惡法?”鶡冠子聞之不太相信,楚國貶低官吏他知道,可貶低到這種程度難以想象。


    “楚國地方五千裏,城邑土地皆是私有。”宋玉道,言語中帶著莫名的痛恨。“鶡冠子以為楚國氏族、譽士為假?楚國之地,彼等瓜而分之也!”


    “土地若皆成私有,無地之民如何授地?”鶡冠子追問。


    “體壯者可投靠氏族譽士,為其私卒甲士,以得土地耕種;體弱者或遷邊地,或為傭夫奴仆,以得一日之食。”宋玉悲歎道。“敏而好學者、體弱卻不願為奴者、非戰而天殘者,隻能求食於巫覡之門,如此終老。承包、譽士之製,不仁,大不仁!不但不仁,庶民竟以識字為恥,以殺人為榮,長此以往,八百年禮儀教化皆毀於一旦。”


    宋玉說的煽情,在民性可用的情況下,製度決定民風。從熊荊即位以來,楚國的民風便開始急劇變化。以前,諸人是真把熊荊當為齔童子,什麽新政,什麽複國,反正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哄著他玩罷了——楚國八百年,國政有幾年是郢都定的?!


    除了那幾個在位時間極長、戰功赫赫的君王,楚國國政八百年最少有七百年是郢都與新舊氏族共同商議製定。甚至根本就沒有國政這個概念,郢都出一個政策,縣尹封君們掂量掂量,有好處就執行一下,沒好處就懶得理了。


    因為輕視,所以不當迴事,後來熊荊真把老氏族撬動的時候,諸氏已經來不及阻止了。這當然也有諸氏高估自己的原因。當時熊荊賞賜諸氏許多魏軍戰俘(與魏國白馬之盟時,歸還部分戰俘的代價是魏國準允剩餘戰俘的家眷遷入楚國),又很大方的封地,諸氏想著自己有兵有地,總不會不如老氏族吧?


    果真不如!若敖氏、項氏異軍突起。複郢之戰,不懂軍事的諸氏不聽淖狡勸告,同意老氏族的師旅在先,自己的私卒在後。誰想人家一個月內擴地兩千餘裏,隻能眼睜睜看著人家得利。然後、然後就變成今天這般模樣了。


    今天諸氏才有些明白,老虎家養以後,再返山林爭不過野虎,肯定會餓死。諸氏比如屈氏,丟棄軍事傳統幾百年想要再練出一支屈氏私卒,最少需要兩、三代人的努力。宋氏那就更無可能,宋氏這樣的外來戶連軍事傳統都沒有,隻有弑君傳統。


    承包製看上去很公平、很誘人,實際是一種不對等競爭。對老氏族非常有利,縣卒就是他們的私卒,軍事機器、軍官團雖然破舊,全是現成。諸氏服務王廷太久太久,哪怕是最尚武的景氏,也大量缺乏可靠的基層軍官,因此來不及和老氏族競爭。


    宋玉的煽情是一種懊悔,後悔此前沒能阻止老氏族坐大。老氏族坐大王廷權力自然減弱,素來靠討好君王、分享王權而存在的宋氏很快便要沒落。內在邏輯如此,說出來的話卻是另一種意思,沒有政治經驗隻有書本經驗的孔謙當即強烈共鳴。他急急問道:“君有何策?”


    直到夜半,趙妃才命人將三位太傅送走,第二天早上熊荊很早起了床,穿著婚服準備帶王後諸夫人俟見趙妃。昨夜太傅半夜才離開北晨宮的消息這時稟告了過來,聞言後他凝神不動,半響才問道:“所議何事?”


    正是因為太傅們的提議,母後才不許羋玹嫁入楚宮,這點熊荊很清楚。母後身後站的是趙國,孔謙身後站著的是魯地,宋玉身後站的是誰,熊荊就不太清楚了。


    太傅與母後商議到夜半,他們在商議什麽呢?


    “稟大王,北晨宮皆是趙人,所議何事不知也。”長薑揖道。


    “大婚之時商議到夜半……”熊荊有所覺悟。商議的事情肯定和自己有關,也和婚事有關,說不定還和羋玹有關。排兵布陣一樣,對方什麽情況,彼此心裏都很清楚。


    熊荊是防守的一方,守到兒子出生,就奠定了一半勝利;守到兒子長大,就獲得了全部的勝利。對方必然會設法破壞這一點,這正是小邑按照作戰司最新進研究出來的防禦圖,建造成棱堡的原因——他總有外出征戰的時候,這個時候羋玹母子非常危險。


    這也是羋玹不嫁入宮中的原因,不需要殺人,隻需把羋玹的孩子抱給贏南撫養,或者拜幾個太傅,局勢又將迴到他們手裏。羋玹不嫁入楚宮,自然不受王宮禮法的約束,兒子也不需要拜誰為太傅,八歲以後自己帶在身邊,言傳身教即可。


    唯一有可慮的地方是正朝會不會承認這是自己的嫡子。對這一點熊荊並不擔憂,父子倆總有肖似的地方,且血緣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政治立場。過繼、義子……,即便不是自己的血脈,隻要政治立場相同,一樣可以繼承王位,自己的親生兒子為何不能?


    俟見的時間是在旦明,熊荊便一直坐在側房等到旦明。與兒子是不是能繼承王位這件事相比,他更在意楚國能不能擋住秦國。如果擋不住,什麽都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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