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落下的時候,大廷上堆得比門闕還高的柴塔被寺人點燃,火焰‘謔’的一聲迅速竄至塔頂,整個柴塔熊熊燃燒起來,光芒照耀著大廷,也照耀著大廷兩側的太社和太廟。


    火焰燃起,庶民們皆是伏拜,以敬祭神靈,太廟內也隱隱傳來祭歌。然而在燈火通明的大司馬府北麵玄堂,坐在訊文堆裏的逯杲仍在一份份的閱讀訊文。


    命令大軍速返方城的王命已經下達,十數萬大軍一刻也不耽擱,正準備往方城趕來,不知此事的逯杲仍相信攻楚是秦人的詭詐之計。他現在大致明白知彼司此前做了什麽——看見到那個反間計,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勿畀我這個濃眉大眼的也這麽陰險毒辣。


    秦王他見過多次,相貌陰騭、目光深邃,這樣的人怨恨報複起來極為兇狠。可秦王真會如此暴烈的報複?不太可能。秦王如果這麽暴烈,就不會在渭南會戰中逃走了。他既然能以君王之尊扮作楚軍力卒逃亡,又怎麽不能隱忍殺妻殺子之恨?


    而且翻遍知彼司的訊文,也不見反間計成功的記錄,隻有三名死間被處死、連坐數百人皆死的訊息,理由是亂言宮帷、誣蔑美人。秦國不是楚國,連坐處死幾百人家常便飯,不是說處死了幾百人就代表反間計成功,秦王因此暴怒。如果秦人將計就計呢?


    一份訊文掃過,緊接著是下一份,再一掃而過,然後又是下一份。看到尿急,逯杲也不如廁,他沒工夫如廁,直接解開下裳,拿起虎子一邊尿一邊讀訊文。尿液不小心濺在訊文上也沒關係,擦一擦就是了。


    太廟懸車時開始臘祭,黃昏前結束,之後正朝、燕朝大擺宴席,群臣就宴。大司馬府的仆臣把酒菜端上來時,逯杲置若不見。他把這幾日的訊文又全部看了一遍,接下來做的和勿畀我一樣,等待那些並不緊急的飛訊譯出,然而這些訊文上依舊沒有有價值的內容。


    它們隻是記錄了秦國這架戰爭機器的部分運作:何處何處的粟米被輸運、何處何處的丁女被征召、何處某日轉運來多少多少馬匹……。昏暗的玄堂燃著燭火,楚紙寫就的訊文排在地上好似一片雪花,它們似乎在嘲笑逯杲,嘲笑他不自量力,更嘲笑他不得其法。


    “拜見府尹。”、“見過府尹。”睡夢中的逯杲突然被聲音驚醒,他睜開眼睛看時,發現天已經亮了,淖狡快步入堂。


    “見過府尹。”他趕忙起來揖禮,起來不小心一碰,裝尿的那個虎子側倒,尿液立刻流淌在地板上,不但浸沒了他的雙足,也浸沒了淖狡一隻腳。


    氣氛一度非常尷尬,淖狡卻不以為意,他道:“昨日小遷時大王已命援齊大軍速返方城。此事已畢,你退下吧。”


    “可、可……”尷尬忽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軍已經迴轉。逯杲自然知道楚軍的操典以及條例,昨日下命,半天的集結準備足矣。今天早上,也就是現在這個時候全軍就會拔營西進。楚軍一旦西進,也就沒辦法辦法援齊了,哪怕秦軍最後真正攻打的是齊國。


    “便不能勸說大王,再緩一兩日麽?”結巴了許久,虎子裏的尿液全部流完,逯杲才無力的說了一句。“秦人滅齊隻能於冬春之時,唯有此時大河不能行舟、瀛海也……”


    “不能!”淖狡搖頭。滅齊是滅國之戰,如果不選在大河冰封的時節,十幾萬楚軍會抄了秦軍的後路。即便大河被秦人阻塞,楚軍也可以像上次郢師襲臨淄一樣,跨海從萊州灣登陸齊國,順著淄水行進到臨淄北麵,與齊軍夾擊秦軍,可惜冬天黃海也不能行舟。


    “再晚,商於、漢中之軍危矣,襄城亦危矣!”淖狡拍了拍逯杲的肩,道:“你是封君,又是謀士,當知機密之事萬不可言於外。退下吧。”


    淖狡沒有像逯杲之前說的那樣殺人保密,而是直接讓他退下。逯杲這幾日廢寢忘食,聽聞王命已經下達,麵色全然蒼白,渾渾噩噩走出大司馬府,才想起自己不知去哪。


    大司馬府人越來越多,機構越來越龐大,稚門內早就放不下了,最後隻能分居於宮室和園囿,占了一大片園囿。逯杲此時就在園囿這一側的大門,茫茫然看著街道上行人不知所措。


    “新聞!新聞!大王以火炮換啟王子骸骨家眷知彼司侯諜羋女公子之父荊軻魯勾踐屍骸返楚……”早上賣報的孩童無處不在,不是一個而是好幾個。今天新聞標題實在是太長了,以致他們喊之前要深吸一口氣。幾個人見逯杲出大司馬府,立即奔過來。“貴人讀報否?貴人讀報否?”


    呆立一會,在紀郢沒有宅邸隻有臨時居所的逯杲準備先去沐浴,之後用早膳。這幾日盡閱訊文,與秦人的火炮交易逯杲早知。他還知道那些火炮都是有問題的火炮,按照造府遞送到作戰司的文件描述,那些火炮不但額外加重,用的不是钜鐵而是生鐵。生鐵極脆,哪怕是半裝藥,幾發、十幾發下來炮身也要開裂,二十發到四十發肯定炸膛,測試中壽命最長的一門撐到第四十一發也炸裂了。


    看過知彼司訊文的逯杲對報紙再也提不出什麽興趣,他袖子一撫,孩童就退散了,他們再度深吸一口氣唿喊起來:“新聞!新聞!大王以火炮換啟王子骸骨家眷知彼司侯諜羋女公子之父荊軻魯勾踐屍骸返楚;新聞!新聞!大王以火炮換啟王子骸骨家眷知彼司侯諜羋女公子之父荊軻魯勾踐屍骸返楚……”


    “至東城誠勇館。”逯杲招手喊過一輛牛車,說了地址。他雖然獲封假君,在紀郢並無房舍也無車馬,上了車想到這一點的他忽然罵了一句。秦軍大舉攻楚國意味著他封在漢中的城邑即將被秦人占領,今年的秋稅還指派人沒收呢。


    誠勇館是在紀郢沒有府邸又不想住驛館貴族譽士們的下榻之處。城內外要麽是級別很高接待國賓的驛館,要麽就是庶民商賈住的逆旅,前者太貴,後者太賤。王廷裁減下來的寺人宮女無處安置,便開了誠勇館。館內埃及凳、波斯床,衝水馬桶、熱水淋浴,住過的人都極為滿意。


    最重要的是紮堆,裏頭有大酒肆,晚上住客可以聚在一起喝酒。另外還有波斯、印度來的各種膚色的倡優,她們的樂舞與天下相比是另一種風情,可惜的是這些女子不能侍寢。


    牛車上逯杲想著自己在漢中的封邑,機會沒了,封邑也要丟了,想著想著不免覺得憂煩。這時候牛車偏偏停了,他推開窗牖喝道:“為何不走?!”


    “稟貴人,石炭之車堵了。”楚軍四十五歲以上不征,牛車也不要什麽駕馭技巧,趕車的是個老叟。他見逯杲不耐煩,連忙迴頭解釋。


    道路確被運煤球的牛車堵住了。壽郢曲陽煤炭開采後,水運的便利讓楚國城邑漸漸習慣用煤炭而不習慣用柴,運煤球的牛車四處可見。坐在牛車上的逯杲看去,前麵十字路口的雪沒有凍實,煤車車轍沒在白雪裏,幾個力夫正在死命的推。不光逯杲這條路堵上了,另外一條路也堵上了。


    “這雪天……”老叟抱怨了一句。紀郢下雪少見,下這麽大的雪更少見。


    “這雪天!”老叟的抱怨讓逯杲想起來什麽,又一時想不起來。


    費了差不多半刻鍾,煤車終於被推走,十字路口堵住的車輛一輛接一輛脫困。老叟迴頭想說道路已通時,沒發現車廂裏沒有人,又看了幾眼,裏麵真沒人,那貴人不見了。


    逯杲正在雪地裏狂奔,他直衝入了大司馬府,著急找府尹淖狡,淖狡不在又奔至知彼司,然而司尹勿畀我也不在。逯杲突然闖進來,毫無禮節的放肆大奔,府內的人全怪異的看著他,在他轉迴作戰司時,酈且將他喊住了。


    “此無禮也!”酈且很不高興他這樣狂奔,這裏可是王宮。


    “我、下臣,”逯杲喘著粗氣,頓了一下才道:“下臣知秦人欲攻何處!下臣知秦人欲攻何處……”


    逯杲說服淖狡獲得閱讀訊文的資格,目的當然是為了查找秦人的主攻方向。也是為了擺脫枯燥的術部,進入大司馬府最核心的攻部。照說他這樣的人進入攻部並無不妥,然而酈且很不喜歡他,這個人給他的印象就是很不守規矩、很有野心。


    逯杲高聲說話,酈且臉上不悅更甚,在酈且還沒有說話前,逯杲搶著道:“炮車!炮車!大王以火炮換啟王子骸骨家眷知彼司侯諜羋女公子之父荊軻魯勾踐屍骸返楚,”逯杲記憶力很強,更是不待喘息就念完報童要深吸一口氣才能喊完的新聞,“秦人得我火炮,炮車所向即是秦人所攻之向。請酈君速速請知彼司偵查炮車車轍,以確去向……”


    “炮車?”酈且輕笑,帶著嘲諷。“此知彼司早知也,然東郡大雪,車轍早不見其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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