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鶡冠子對父王進言,自己也許就做不了太子,也不會成為今天的楚王。再次以弟子禮揖見鶡冠子的熊荊不得不感歎時間過的很快。九年前他還是個‘不要為古人流淚’的孩童,現在他卻在為楚人戰鬥。鶡冠子感歎自己真的老了,他竟不知馬上安慰。


    好在鶡冠子的感歎隻是一時,複見那些被楚趙兩軍分割包圍的秦軍士卒,他又高興笑道:“大王與老叟合力,今日大敗秦人。此戰之後,恐大王太後又欲返邯鄲。”


    被包圍的秦軍不過三、四萬人,趙軍夾擊咬死了一部分,楚軍奔逐分割了一部分,秦軍真正的損失很可能不超過五萬。熊荊道:“趙國僅剩邯鄲,邯鄲糧秣不足,怎可去而複返?郢都雖有積粟,但郢都遠在一千多裏外,輸運難也。”


    前年地震、去年旱災,趙國全靠楚齊魏三國救濟才支撐到今天。且粟米之外,趙國已無可戰之卒,楚軍今日可以救趙,一旦冰封就不能救趙了。趙人如果返迴邯鄲,仍然扭轉不了對秦人的劣勢。


    “確是如此。”鶡冠子撫須,他再道:“然我趙人南下,秦人亦南下,此與楚國何益?若趙人據守邯鄲,秦人久攻不下,曠日持久,此於楚有利也。”


    鶡冠子意思不明,聽他的話意好像不願意棄都南下。熊荊目光轉到了莊無地身上,莊無地馬上道:“稟太傅,大司馬府以為齊人東食西宿,遊移不定,趙人南下,秦國必攻齊也。”


    “哦……”鶡冠子凝神。


    莊無地一提齊國,他沉思片刻便連連點頭。別看齊國人在大楚新聞上宣稱‘楚國九成衣履絲麻皆產自齊國,兩國交惡楚國人必要凍死’的豪言壯語,實際上楚齊交惡最被動的是齊國。楚國已經在和秦國交戰,還壓著秦國打,與楚交惡的結果就是齊國空前孤立,按照秦國欺軟怕硬的本性,他們真的可能會轉而進攻齊國。


    “善,此計大善。”鶡冠子笑起,他對齊國沒有好感,齊國很多時候就是秦國攻伐趙國的潛在幫兇。他曾希望楚趙兩國瓜分齊國,但熊荊顧及齊國各地的田氏宗族,反而與齊國姻盟,這不免讓他微微失望。但站在熊荊的位置,必有那個位置的相應考量,當時他並未出聲反對或者建議,反而寫信給熊荊激勵他大膽行事,不要顧及失敗。


    鶡冠子是趙人,一如荀況是趙人一樣,趙人骨子裏總是帶有些功利。這當然沒錯,功利之外,趙人還是善於運用赤裸裸的權力法則。這點就和楚人不同了,楚人是情感動物,情緒上得到了疏解安撫,現實利益往往會忽略不計;


    同時楚人並不熱衷於爭權奪利,楚人的社會並非趙人那種金字塔結構,在一個縣邑(部落)中是否居於頂層對楚人影響不大,他隻要被小團體認可、隻要不會被同伴瞧不起,生活就會很平穩。趙人不同,趙人很可能今日是罪人,明日卻是權臣——金字塔式的社會使得人很容易大起大落,遊媚富貴也好,遊說君王也好,都是想走捷徑,瞬間居於社會頂層。


    這實際上還是兩國組織模式的差異,趙國的組織是金字塔式的,楚國的組織則是扁平化的,它沒有一個真正的核心,說客或許能成為縣公、封君的門客,但很難成為楚王的門客。


    熊荊甚至認為,這種差異或許就是地理造成的。北方主要是平原,很難存在獨立、半獨立的部落,他們要想生存,必然會被吸納進入同一個組織;南方多水多山,天然存在的地理因素造成人群與人群的分割,勢必形成扁平的破碎化的組織。


    趙人就是趙人,與楚人不同。鶡冠子此前的信箋中就隱隱提到過熊荊想過的那個厚黑問題:是否借著抗秦消耗楚國以外的異己勢力,等秦國覆滅後,由楚國一統天下。


    這個問題熊荊已經不想了,這種問題實則上沒有任何意義。這種沒有意義不光是楚國是否能獲得最終勝利,其還在於熊荊雖然是楚國的大王,但他這個大王更像是一個幌子。不是他決定什麽楚國就施行什麽,而是諸氏、譽士、民眾決定什麽楚國才施行什麽。


    天下幾百年來的固有格局正在眼前距離崩塌,他此前的希望正化為泡影。局勢最終會垮塌到哪一步,他也不能確定。隻有等垮塌徹底完畢,站在廢墟之上的楚人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麽。


    鶡冠子說大善的時候,臉上的笑意顯得很厚黑。熊荊能讀懂其中的含義,但是沒有說話。他能深深的體察到自己和鶡冠子的不同,但鶡冠子不能。他和臨武君龐暖很像,龐暖才是鶡冠子真正的學生,雖然他也是楚人。


    師生戰場上相見,出邯鄲行往漳水的那些婦孺在廝殺結束前趕到了牛首水之畔,而一直在河灘上掙紮的炮卒在數百匹戰馬的拖曳下終於逃離了泥濘之地。炮卒團長景穀帶著深深的懊惱向熊荊報道,他錯過了整場戰爭,顯得極為失落。


    熊荊是高興的。他高興自己沒有依靠火炮就擊敗了數量倍於己的秦軍,並射殺了王翦;他還高興自己節省了彈藥。海卒沒怎麽開炮,步卒也沒怎麽開炮,這是好事。但很快他的高興勁就歇了下去,莊去疾跑過來報告:衝陣時無人射箭。


    “無人?!”已是高春時分,夕陽西下。與鶡冠子一起,熊荊走過廝殺的戰場緩緩往南,趕往已在牛首水西岸設營的楚軍幕府。一番詢問後的莊去疾前來報告沒有人射殺王翦。


    “確無人也。”重騎衝陣時輕騎已經往東阻截秦軍騎兵,現場隻有三百六十騎重騎和自己的近衛騎兵。重騎因為甲胄沉重,皆以騎矛、騎刀殺敵,從不以箭矢殺敵,箭隻能是近衛騎士射的,但問了幾遍,沒有任何一名騎士承認那支箭是自己射的。


    “我軍既然無人射箭,那支箭難道是秦軍烏龍?”熊荊悠悠說道。他親眼看見那支羽箭射中王翦,射穿他身上的皮甲,既然不是楚軍射的,那想必是秦軍射的。


    “臣……”熊荊新名詞很多,莊去疾哪怕是朝夕相處,也不知道烏龍是什麽意思。


    “稟大王,趙王、趙太後相迎也。”莊去疾摸不著頭腦時,留守在後方的淖信奔過來揖告。熊荊這才看到趙人營帳與楚軍營帳相連,夕陽下那麵旂旗飄在楚營之外。背襯著五彩王車,淄衣垂發的趙王趙遷、展衣副笄的趙太後靈袂正率領著趙國群臣郊迎。


    以軍禮,大軍出征獲勝,君王必要郊迎,趙遷和靈袂郊迎正是為此。此戰是楚趙兩軍合力擊敗秦人,故而兩人也郊迎熊荊,以謝楚軍救援之情。雖然知彼司在情報中多次提及趙太後靈袂,但熊荊對她還是缺乏印象,他的目光更多放在趙遷身上。


    十三歲的少年淄衣垂發,一即位就是大廈將傾,這不由讓熊荊生出幾分同病相憐的感觸,然而想到是他殺了春平侯趙粱,趙粱死後這些人又把原本能夠支撐的局勢弄成現在這副光景,他對郊迎的趙人不免生出了幾分厭惡。


    “李牧若在,何至於此。”靠近郊迎的趙遷靈袂時,熊荊喃喃說了一句。


    “小子見過楚王。”趙遷是趙王,他最先向熊荊揖禮。他身側是低著頭的太後靈袂,靈袂深揖道:“靈袂見過楚王,謝楚王相救之恩。”


    “臣等見過楚王。”兩人之後是趙國群臣,包括率軍返迴的司馬尚、平原君趙營、平陽君趙恆等人。


    “楚趙兄弟之國,何須如此多禮。”熊荊目光掃過郊迎的諸人,時揖迴禮。


    “大王率軍擊破秦人,勇武莫擋,想我趙人明日便可返迴邯鄲。”秦軍已被擊敗,所有人都存著返迴邯鄲的心思,郭開說出了諸人的心聲。


    “不然,秦人不過折兵五萬,非是全軍覆沒。”熊荊還不知道說話的人就是郭開。“若返邯鄲,秦人再圍邯鄲若何?”


    “大王軍中有巫器,明日再戰,可盡殲秦人也。”司馬尚上前揖告道。


    “此難矣。秦人不與我戰若何?”熊荊也想到了這種可能,但他不相信這能順利施行。“今年天大異,九月便已驟冷,如此下月大河必然冰封。楚軍、舟楫可滯留至下月方返楚,返楚若何?”


    “這……”司馬尚語塞。戰爭不是一廂情願的事情,楚趙兩軍想趁勝再戰,秦軍願意嗎?僅此一敗,秦軍但凡有點腦子就會設法迴避決戰。


    他們最可能采取的做法是拖到大河冰封。如果大河冰封楚軍還未撤軍,必當調集更多的軍隊進入趙地,用壓倒的兵力優勢與楚趙聯軍決戰。大河冰封的情況下,距離更遠的楚軍並不能快過近在太行山旁側的秦軍——此時井陘、邯鄲西麵的滏口陘皆在秦人的掌握中;


    如果楚軍在冰封之前撤軍,那局勢又將變成之前的那種情況:幾十萬秦軍肆虐趙地,趙人隻能龜縮在邯鄲城內據城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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