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的言辭有些誇張,三朝老臣的他,自己死後兒子不可能立即變成庶民,可這個趨勢無法逆轉。宋義起先被爭天下的豪情浸淫,一旦冷靜下來,不要說立於陣前不能成為譽士,就是立於陣前能成為譽士,他也沒那個膽子去軍中做一名甲士。


    嘴上愛國是安全的,陣前愛國是危險的,越聰明的人越能洞悉這個奧妙。作為一個鄭人,哪怕身上流淌著姬姓的血,也不能挽迴鄭衛之風數百年來對人性的侵蝕。而這不但體現在身為兒子的宋義不敢從軍,也體現在作為父親的宋玉不敢出頭。


    這實際也是太傅宋玉、孔謙,以及諸多老臣要極力糾正、悉心教導的內容。君王就必須恪守君王的禮儀,不能像庶民、野人那樣肆意妄為。君王恪守君王的禮儀,臣子謹守臣子的禮儀,整個國家就穩固了。


    右史迴到正寢的時候,肚子裏裝滿一肚子諸如此類的進諫之言,然而當他登階入堂,神奇的發現大王竟然在唱歌。一首以一種從未聽過的音節所唱的歌,曲調極為悅耳,可細聽這卻不是什麽大雅之樂,而是靡靡之音。


    他就要進諫勸止的時候,熊荊不唱了。他責怪道:“為何如此之久?不佞下午還要去造舟之所一觀。”


    “唯。”右史揖禮。他與先迴到明堂的左史跟著熊荊,一起出宮行往紫金山下的造船廠。


    “稟太後,大王至造舟場也。”王尹由揖告。整個王宮由他掌管,正寢發生何事他一清二楚。


    “去了造舟場?”趙妃很擔心兒子。她剛才聽說兒子召見知彼司司長勿畀我時忽然大怒拔劍。因為當時沒有任何寺人宮女在場,誰也猜不到勿畀我說了些什麽。能確定的是,大王此前詢問了華陽祖太後的病情。


    兒子什麽心思趙妃自然清楚。他答應與齊越聯姻是迫於無奈,他對迎娶贏南是漠不關心,他心裏隻有那個已經成了秦王媵妾的羋玹,對此趙妃身俱戒心。


    如果君王太過溺愛一個女子,對國家而言絕非好事;如果君王又心存憐憫,那便將萬劫不複。這在祖父趙武靈王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如果祖父不是那麽的溺愛吳娃,就不會答應她死前的請求:廢嫡長子公子章,立其子公子何;如果祖父不心存憐憫,就不會可憐本該即位為王的公子章,為他向已經即位的公子何討要封地,以使兩兄弟分國而治。


    溺愛和憐憫,使得祖父餓死在沙丘宮,也使趙國王權陷入動蕩。如今秦國欲滅關東而一天下,楚國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犯趙國的錯誤。


    “啟稟太後,大王怒而止之,克己複禮,此大善也。”蒻席上坐著幾次病危,又幾次用皓瑪汁救迴的孔謙。他老糊塗了,也不太了解熊荊,故而如此說道。


    “非善也。”宋玉雖然也老了,但他看著熊荊‘長大’,知道這個大王的秉性。“大王善忍,然忍到極點便要、便要……”


    宋玉詞不達意,好在他的意思趙妃明白。趙妃也覺得兒子怒而止之不是一件好事。這次他止怒了,那下次再怒,怒氣必然倍之。再克製,再怒更倍之。一旦克製不住,那就要徹底瘋狂。


    “敢問太傅,此當如何是好?”趙妃起身向宋玉、孔謙素拜,兩人受之。


    “情之一事,殊難製也。”宋玉歎道。他也年輕過,懂得男歡女愛。“且我楚國之君素來多愛,大王愛極羋玹,不違常也。”


    宋玉答完,趙妃又看向了孔謙。孔謙故作姿態的清咳了幾聲,這才道:“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於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


    趙妃也是讀過書的,孔謙一開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是《樂記》,講述如何通過禮樂來規勸人的行為。“大傅以為,大王應當享樂?”


    “然也。”孔謙頜下白胡抖動,“樂者,心之動也;聲者,樂之象也。文采節奏,聲之飾也。君子動其本,樂其象,然後治其飾。欲使大王克己,當行禮樂也。我觀正寢少有禮樂,當盡複之。


    鄭音好濫淫誌,宋音燕女溺誌,衛音趨數煩誌,齊音敖辟驕誌;此四者皆淫於色而害於德,是以祭祀弗用也。《詩》雲:‘肅雍和鳴,先祖是聽。’夫肅肅,敬也;雍雍,和也……”


    孔謙看重禮樂勸導的功效,趙妃心裏則不以為然。如果禮樂規勸有用的話,天下又怎麽會禮崩樂壞?但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她還是召集了宮中就以荒廢的樂師,翻出已經生塵的鍾樂,等候熊荊從造船廠迴宮。


    夜幕將領,華燈初上,在造船廠視察完的熊荊登階入堂時,正寢地宮忽然鍾樂大作。


    “何人奏樂!”他大怒。他不喜歡聽慵懶而乏味的鍾樂,更不喜歡聽哀樂,現在地宮奏得就是祭祀之樂。


    “稟大王:是、是太後……”王尹由道。趙妃也等在明堂,見熊荊迴來,已然起身。


    “見過母後。”熊荊對趙妃行禮。他有些了明悟,隻道:“此樂肅穆,乃祭祀所奏,何以……”


    “太傅言,宮中無樂,故而母後盡複之。”趙妃也不說破為何突然奏樂,隻抬出了太傅孔謙。以楚國的默認的規則,女人不可幹政,但太傅是可以幹政的,尤其是熊荊還未加冠成年。


    熊荊自然沒有想到那麽遠,他雖不喜地宮裏奏的祭樂,可因為趙妃,他隻能默認接受,也許,這些祭樂真能熏陶他的心性。


    “大王複禮樂也!”幾年前王宮盡罷樂聲,上月開始諸樂盡複,郢都一時人人稱頌。


    “我楚國乃禮樂之邦,非蠻夷之國。”更多的人說道,以此為榮。


    “真是一群酸儒!”立乘於車上的譽士飄過,對為首的士子和人雲亦雲的人群不屑一顧。


    “將軍,大王何以複樂?”譽士車駕後麵,是騎馬的若敖獨行。他已是將軍,可一入郢都,他仍然希望去以前那間酒肆,與以前的酒可客、同袍痛飲。


    “大王為儒士所惑也。”騎在馬上的若敖獨行仰頭灌了一口酒,才迴答槑等人的問話。“禮樂若是有用,楚國為何還要兵甲?”


    “母妃,王兄之正寢為何每日皆奏樂?”王宮外議論紛紛之時,王宮內也有人在小聲的議論,熊悍就是其中之一。


    “大王受太傅之教,故而日日奏樂,以成君子。”數年過去,李妃不再軟禁。安定的日子裏,她似乎忘了兒子差一點就即位為王,也忘了當年寄予厚望的陽文君。


    “已成君子?”熊悍比熊荊年幼幾歲,今年已十二歲,早期的磨難讓他變得早熟。他並不相信母親的善意謊言,追問道:“孩兒聞王兄素愛羋女公子,而羋女公子已被秦王封為良人,王兄故而大怒……”


    “噤聲!”兒子之言雖無不敬之意,可李妃還是擔心這些話會讓太後不悅。


    “為何要噤聲?”熊悍歪著頭感到不解。“孩兒所言有誤否?”


    “悍兒!”李妃佯怒。“大王之事豈是你能言之?母妃平日是如何教導你的?”


    “然母後教與太傅之教各異也。”熊悍感覺自己生活在兩個世界,一個是傅保教導的光明世界,一個是母妃教導的實利世界。“孩兒以為若王兄愛極羋女公子,何不去秦國迎她迴來?”


    作為曾經有罪之人,李妃當然不敢說熊悍的傅保是錯的,自己是對的。她隻能順著兒子的意思答道:“羋女公子人在秦國,秦國乃我楚國之敵國,大王如何能親迎之?”


    李妃說的熊悍一怔,他不太了解秦國現在還與楚國交惡,畢竟楚秦休戰已經好些幾年了。李妃再道:“大王乃我楚王之君,豈能犯險入秦?”


    “王兄乃我楚國之大王,確不可犯險入秦,可我楚國卿士為何不為王兄分憂?”熊悍令人驚訝又非常自然地問出了這個問題。他的問題讓李妃無言以對。


    大王既然必須恪守大王的本份,那臣子的本分何在?這一日的早晨,同樣的道理翻轉於媯景的心頭。作為當年陳郢之戰熊荊的騎兵親衛,他了解大王與羋女公子的那段情緣,也見識過羋女公子絕美的舞姿。那一刻他覺得,這世界除了他的芕月,就數羋女公子最美。


    “在想何事?”每天起床都是妻子芕月幫媯景著衣穿戴,此刻腰間的玉帶明明已經係上,媯景卻站在哪不動。


    “我在想……”媯景看向妻子。兒子都已經入學讀書了,他頭上也能找出零星白發,可妻子似乎不會變老,一如當年在女市裏看見的模樣。所不同的是當年妻子冰冷著臉,看誰都是畏懼警惕,而今她已是上卿之妻,溫潤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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