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已經改變,熊荊並不知道項燕實際死於六年之後,但也清楚一切都不同了。


    楚國選擇西進,等於是徹底放棄了趙國,這是無奈的選擇。西進,直至占領整個漢中郡,才能在鞏固商於之地、減輕西部防守壓力的同時,再一次威脅秦國。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子午道、峪穀道、武關道,通過這些能夠翻越秦嶺的穀道,從陳倉到鹹陽,整個關中都將處楚軍的兵鋒之下。


    至於征召漢中以南的部落士卒,這也是一個現實的選擇。漢中、巴、蜀、黔中、巫,五郡丁口共計兩百餘萬,其中,‘司馬錯率巴、蜀十萬眾……浮江伐楚,取商於之地為黔中郡’,僅僅巴蜀就有十萬士卒。


    另外還有西北的羌人。蜀郡與隴西郡相連,羌人此前就已進入蜀地。占領漢中郡後,可以將湟中地區的羌人全‘請’過來。羌人到底有多少丁口,連羌人大豪蒔也說不清楚。諸人估計湟水羌人有幾十萬人之多,那次就出兵兩至三萬,全麵征召應該可以出兵五萬。


    巴蜀十萬,羌人五萬,漢中郡、黔中郡、巫郡三郡最少五萬,加起來就有二十萬眾。如果這二十萬士卒訓練後能達到越師的戰鬥力,加上原有的二十萬士卒,以及舊郢、南陽征召的戰鬥力次一級的師旅,楚軍規模將達到驚人的六十萬。


    有這六十萬大軍,不說防禦秦國,就是滅亡秦國也不在話下。想到此,熊荊不免有些高興,但高興後他心裏還是堵著,西進後楚國的社會等級可能變為:一等部落之民(巴人生下來就是四等爵不更,秦國王族‘內公孫’生下不過是一等爵公士),二等王族貴族,三等譽士甲士,舊郢的楚人將淪落到四等賤楚的地位。


    好在楚律已確認譽士殺人不死,不然沿襲秦律,一等部落之民‘頃田不租,十妻不算(免除十個妻子以內的人頭稅),傷人者論,殺人者得以倓錢贖死’,不說四等賤楚,就是三等、二等楚人被他們殺了也不過是賠錢了事。


    心裏堵著,可這又是通常做法,隻有少數幾個王朝不把部落之民奉為一等人。站在統治者的立場,這樣做才是正確的。官吏治下的平原郡縣人口的戰鬥力確實要遜於山區部落人口,因此需要不斷壓榨盤剝不善戰的郡縣人口,以優待善戰的部落人口;反過來,讓四等賤民與部落之民平起平坐,王朝就有可能會變得羸弱不堪。


    正是靠著巴蜀部落之卒,劉邦才殺出關中,平定三秦。等部落之卒返迴巴蜀,以關中良家子為主力的漢軍與項羽作戰時,幾十萬人被三萬人擊破。這是漢初,東漢羌亂,也是靠征召巴蜀部落之卒才屢將羌人討平,以致巴蜀之卒被稱為‘號為神兵,羌人畏懼,傳語種輩,勿複南行’。


    熊荊不知道這些曆史,可他隱約隱約能感覺到這種統治邏輯。未必完全正確的例子就是唐與宋。


    唐代重用藩將,那條舉世聞名的隋唐大運河,就是用以壓榨盤剝四等賤唐的。通過隋唐大運河,江南的糧秣綢緞源源不斷地輸送到長安乃至西北,用於優撫藩將士卒。安史之亂之所以要在武關道外大修上津道,也是為了不絕錢糧。


    宋朝鑒於唐朝藩將之亂,一改此前的統治秩序,重文輕武,不用藩將,因此相比於唐朝,王朝就顯得羸弱。實際宋朝不用藩將也不確切——趙匡胤陳橋兵變後方有宋朝,宋朝之前的王朝實體是後周,後周軍隊的基幹是沙陀人,最少在杯酒釋兵權以前,軍中還是藩兵藩將。


    熊荊糾結著‘四等賤楚’,卻將項燕最後的諫言,必要滅秦’忘記了。


    戰爭進行到這個地步,所有的溫情都已不複存在,楚國與秦國已是你死我活。但如果說項燕最後的諫言僅僅隻是這層意思,那就錯了。項燕的另一層意思隱晦而深刻:天下已不可能像熊荊希望的那樣,維持多國並存,天下必然被一國一統,楚國需要做好一統天下的準備。


    項燕隻說了三個字,剩下的字全由項超來幫他說。


    “項氏得此殊榮,大王之恩也。臣代大人謝過大王。”僻靜無人的夜晚,嚎哭一天的項超來到魏國別宮拜謝熊荊——楚王急至大梁,魏王魏增急忙讓出別宮,打掃裝飾,再獻上一群美人。


    “唉!”熊荊歎氣恨恨,“楚國斷一臂膀矣!。”


    “大王……”項燕是老將,但不僅僅是老將。項超聽聞熊荊將父親比作臂膀,更加感動。


    “項師如何?”熊荊很自然的問起了項師。既然是戰敗,損失可能不少。


    “稟大王:我師無恙。”項超的迴答出乎意料。“齊軍大潰,我師救而無用,隻能退走。矛陣甚堅、火炮甚利,秦人無破也。”


    戰場上潰敗後全軍安全退走並非不可能,清水之戰、陳郢之戰的秦軍大部分都安然退走。熊荊點頭要問齊軍時,項超卻搶先道:“大王未至時,大人謂臣言:‘必將此言敢敬告大王。’今大王至,臣代大人將未盡之言稟告大王。”


    “言。”熊荊神情一震,他沒想到項燕還有未盡之言。


    “唯。”項超看向兩側,見都是親侍,深吸口氣才道:“大人言:齊人不可信,此戰故敗也。”


    “啊?!”項超一開口就是驚人之語,記言的左史手打顫。


    “確否?!”齊軍竟是故意戰敗,熊荊站起又坐下,整個人氣得發抖。


    “確矣。”項超道。“戰時齊軍軍吏車駕皆已向南;秦人衝我,齊卒未與秦人交兵便已南奔……”


    大戰之時項超就在戰場,龍馬八尺,雖然布置在陣列左側,靠著陸離鏡也能把戰爭態勢看的一清二楚。一些事情要找證據,那便隻有是零碎的證據,可身臨其境、感受當時的態勢,能很清楚的了解敵我雙方主將的真實意圖。


    熊荊懂得這種態勢,他不是不相信項燕和項超,他是震驚於齊人竟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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