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再度升起的時候,鹹陽又迴到了楚軍手裏。不過這一次鹹陽不再是以前那個鹹陽,而是一個火葬場。抱著玉石俱焚的決心,未著火的閭域也被墨者點燃,整座城池已成為火海。好在,城內大部分庶民、工匠此前大多外出就食。


    鹹陽城方八十裏,屋宇堂室無數,這場火要燒十天不止。熊荊看著燃燒的鹹陽城,很自然的想到了沂邑,當年沂邑也是這樣的大火。不同的是,沂邑是楚國城邑,鹹陽是秦國國都。


    熊荊看著大火沉思,遠處奔來的羋蒨哭的撕心裂肺,她一會喊扶蘇、一會喊王弟,披頭散發的模樣人見尤憐。城內火大,大到人根本衝不進去,偵騎每每突入,坐騎一碰到熱浪就止步迴奔,怎麽駕馭都不行。這種情況城內是不可能有活人的,扶蘇看來兇多吉少。


    熊荊不太相信扶蘇已死。城門處、城頭雖有隸臣、城旦的屍體,可要說燕無佚也留在城裏被大火燒死,他是不太相信的。墨家有理想主義者,可現在的墨家還有多少理想主義者?


    “報——”城南方向偵騎急急奔來,熊荊翹首以盼。“敢敬告大王:城南水渠巨石俱毀,墨者當從水路遁走。”


    “水渠?!”一幹人目瞪口呆。水渠就是下水道,本來是有鑿成孔洞的大石塞住,這樣可以出水,又能防止有人從水渠出入城池。那些大石看上去堅不可摧,從築城起就固定在那,沒想到還是被人撬開。


    “速速大搜五十裏內之……”熊荊正要下令騎兵追搜,又一聲訊報傳來,令騎手裏抓著半截木槳奉上,這是水渠裏飄著的東西。顯然,昨夜墨家是劃著小船走的。


    熊荊拿著令騎奉上的半截木槳,比劃了兩下交給了莊無地,又問道:“當若何?”


    “無可奈何。”莊無地的迴答與之前一樣。“六道水渠,所逃墨者最多千人,若有舟楫,順流一夜可下百裏,我軍不及也。”


    令騎報告磨墨家搬開了下水道的巨石,莊無地再以斷木槳為證,認為墨家已經駕舟逃亡,熊荊並不懷疑,畢竟墨家的能耐不遜於郢都造府。這也符合他之前的判斷,燕無佚等人絕不會留在鹹陽城裏被火燒死,死的都是小嘍羅和炮灰。


    “蒨媭、蒨媭……”羋蒨還是啼哭,尚吾根本勸不住。“墨者已逃,扶蘇未死,扶蘇未死!”


    熊荊說了好幾遍羋蒨才抬起頭,看著他的目光像是一個可憐的孩子。“確否?”她抹著淚。


    “確矣。”熊荊拿迴莊無地手上的那隻斷槳,“有槳為證,彼等已逃出鹹陽。”


    羋蒨遲疑了幾秒,才把斷槳抱著懷裏,哭聲也小了一些,不再想之前那樣歇斯底裏。熊荊看著她的樣子有些無奈,也不知道事情變成這樣,扶蘇今後會是個什麽結局。


    此時他沒空想扶蘇,李信率領的秦軍昨日已到方城缺口,直逼魏國舞陽,舞陽再往東就是上蔡。拔下上蔡等於是占據了汝水上遊,威脅楚境。楚軍現在要做的是速速迴援,昨夜若敖氏兩個師已經開拔,今天更多的師要開拔。隻有全軍返迴南陽,才能迫使李信退出上蔡郡。


    撤離關中是必然,但撤離之前還需要處置三十多萬戰俘。一夜討論後,郢都傳來的決議就是莊無地昨天的那個聰明主意:皆斬左趾。命令從早上開始執行,得聞要斬左趾的秦卒先是鬆了口氣。他們很多人擔心會被坑殺,聽聞是斬左趾,知道這條命是保住了。可就這麽失去了左腳,以後也再也不是完人,一些人又痛哭流涕。


    就在他們的哭聲中,雪亮的鍘刀正式開斬,排著隊列的秦軍降卒伸向遠方,鍘刀一字排開,左腳伸入鍘刀,一斬、一開,降卒的慘叫中,左腳落在了地上。就用降卒本人的麻衣止血,鍘完沒有左腳的降卒拄著配發的短木柲,一瘸一拐的走向軍營出口。


    這是健壯的秦卒,一些瘦弱的看到堆成小山似的斷腳當場嚇暈了過去,還有一些全身顫抖的鍘完也暈了過去。前者暈了也鍘,後者則直接扔到營門口——執行斬左趾的,包括開鍘刀的人,全都是秦軍降卒,楚軍不幹這種沒營養的事情。隻有幾個譽士帶著些矛卒在鍘刀旁守著,防止降卒叛亂。


    這顯然是多慮了。秦卒在戰場上拚命,那是為了搶人頭,一旦沒有進入搶功模式,就是‘畏有司而順’了。他們排著整齊的隊列,老老實實的在鍘刀下受刑;斷腳堆不下了,譽士讓他們把自己的斷腳帶走,就老老實實的帶走,走的時候還對譽士躬身。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能帶走自己的斷腳,這當然是恩德。


    用麻衣止血多細菌,醫尹昃離建議改用燒紅的鐵烙,烙鐵不但可以止血,還能防止傷口感染。不明此理的降卒以為荊人又臨時多加了一道烙刑,卻也沒有人反抗,老老實實被烙鐵烙過,這才捧著自己的斷腳,拄著木柲,踉踉蹌蹌的離開楚營。


    下午得知項燕戰敗,緊急迴渭南議事的熊荊還沒到軍營,就看到沿途捧著自己左腳的秦軍降卒,入到營中,則看見無比壯觀的場麵:一百多把鍘刀一字排開,寬度占了四裏。每一把鍘刀前都排著長長的隊列,秦人的老實和順從讓他的心髒為之一顫——他憶起有關另一段屈辱曆史的老舊影像中,三八軍刺下,排著隊一個接一個跳入土坑被活埋的國人。


    麻木、順從,明知是死也跟著往前跳,還生怕自己掉隊,和現在排著隊老實的把腳伸入鍘刀的秦卒毫無二致。他長長的吐了口氣,壓抑著翻湧的血氣無力問道:“可有反抗?”


    “大王問,可有反抗?”長薑把熊荊的問題問向遠處監督行刑的楚軍譽士。


    “敢敬告大王:秦人恭順,未有反者。”熊荊在一裏外,趨步而至的譽士高聲相答,話語裏難掩驕傲和得意。作為勝利者,秦人的恭順讓人滿意。


    “大王?”熊荊一直發愣,幕府正等熊荊商議項燕戰敗後的諸事,莊無地不得不喊了一聲。


    “無事。”熊荊頭也不迴的策馬,奔向幕府。身後的車駕、衛士緊跟著,駛過這整齊的刑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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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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