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人把一切說明白時,站在六英宮的高台上,已經能望見東城燃起的熊熊火焰和衝天黑煙。王後是後宮之主,也是一國之母。祭戎之事決定不了,維護家國的安寧還是其一貫以來的責任。趙政如果迴來,看到整個鹹陽城變成了焦土,必然會勃然大怒。


    “速遣人救火!速遣人救火!”羋蒨眼淚未幹,急命人去救火。寺人還未奔下台階,又有人疾奔而至,“稟王後,彼等、彼等……”


    奔來是個衛尉圖的親信,叫荒。他身上帶血,這個模樣一出現,堂內侍女便嚇得驚唿。熊荊昨日一番話讓羋蒨更加重視衛卒以及率領衛卒的衛尉之將,昨日除了命王宮太醫醫治衛卒傷患,又賜出一大批錦緞金銀,正因為有這些賜予,羋蒨沒有像侍女那樣害怕。


    “何事?”她抹幹眼淚,看著跪在身前的荒。


    “稟王後,墨家亂徒已入王城,王城危矣!”荒急道。他剛才說不出話不說因為焦急,而是因為一言難盡。墨家在秦國並未受到嚴格禁止,軍中一些士卒就是墨者,衛卒亦然。王城城牆高聳,亂徒能進入王城,那是因為有人打開了城門。


    “那當如何?圖將軍……”衛尉圖傷重就醫,羋蒨剛提起他又住口。


    “蒲將軍已在路門駐防,若是不能相阻,蒲將軍請王後出城暫避。”秦軍出兵灞上,城內能戰之卒皆從軍,不能戰之卒則輸運糧秣。楚軍攻入鹹陽,將留守的最後一點力量打爛。鹹陽城雖然迴到秦人手中,可隻要願意,一個旅的楚軍就能再度拔下這座方八十裏的大城。


    “不可。”羋蒨想都沒想,直接拒絕。她若是隻為自己,自然可以出城暫避,可她是王後,必須對全城、全寢的人負責,她隻能留在這裏。


    “王後,”發生這麽多事,尚吾這時出現在西室總章。“請王後遣老僕至楚軍軍中,請楚軍以救。王後是楚王之媭,楚王焉有不救之理?”


    “王後……”尚吾想請楚軍再度入城,身為衛卒之將的荒知道這確是一個靠譜的主意,可內心本能的排斥。鹹陽已被楚軍拔下過一次,難道還要讓楚軍拔下第二次?


    “善。行之。”尚吾一提起楚王,羋蒨頓時想到了丈夫,她不求弟弟放過丈夫,但希望弟弟不要殺他。即便把他押去郢都作為人質,十年、二十年,夫妻也總有相見之日。


    鹹陽王城中羋蒨決定讓尚吾出城,王城北麵的少府,早前躊躇滿誌的燕無佚等人已不知所措。利用孩童為侯諜是墨家的習慣,墨家同情庶民,對庶民有一種天生的喜愛,但孩童侯諜不能像楚軍偵騎那樣一日奔馳百裏,在侯諜網沒有密布的時候,他對鹹陽內的情況所知甚少。


    十萬人入城,然而鹹陽城內無粟,於是全軍——如果這能稱之為軍的話——就亂了。工匠多是墨者,但工匠之外的城旦、隸臣並不是墨者。腹中饑餓猶如火燒,這些城旦隸臣忍不住全城尋覓粟米菽麥,凡是能吃的,先搶過來吃了再說。


    搶食、失火,混亂讓人失去理智,強奸殺人緊隨其後。而鹹陽城中並沒有什麽力量阻止他們行兇,知道城內現狀的官吏誰也不敢出門,隻躲在家裏瑟瑟發抖。有力量製止這場混亂的是帶領城旦隸臣入城的墨家自己,但能製止和要製止是兩迴事。


    “殺人者死,傷人者刑。今其奪食殺人,若不能止,鹹陽毀矣。”葉隧作為燕無佚的親信,直言亂徒之害。“大王若返,知鹹陽毀於我等之手,必怒也。”


    “哼!”钜子之下還有很多正長。正長是墨家提倡的治民之長,在墨家裏,正長就是墨家的長老,每個長老都有數百上千名親信弟子。葉隧勸燕無佚下令製止亂徒,同為正長的田戾卻冷笑,他不屑道:“我聞秦軍敗矣,大王如何返城?”


    “秦軍敗矣?!”包括燕無佚在內,一幹人都極度吃驚。燕無佚盯著田戾,“果真如此?”


    “我豈敢哄騙钜子?!”田戾大聲道。“有墨者於王宮聽聞此訊,說是秦軍大敗,大王不知所終。竊以為,秦國將亡,既然將亡,我當借機而起,十萬眾乃我之資,怎可餓斃街頭?”


    與先前諸子相似,墨家是個有理想的學派,但與諸子不同,它又是一個有組織、有武裝的團體。然而生不逢時,戰國早期天下還留存論出身、別貴庶的風氣,墨家沒辦法崛起,等到了戰國中期,諸國開始變法,君王權力大增,墨家又被王權打壓。因為吳起之禍,當時的钜子孟勝因不想失信於楚國陽城君,更為‘行墨者之義而繼其業’,遂與諸弟子赴死。


    孟勝之後墨家雖然名聲大震,卻因此損失了一批精英,還被列國當中對內管束最鬆、管理也最亂的楚國驅逐,不是雌伏各地,就是往西避入秦國。雖然沒有明麵上反對君主,但墨家的理想與君主的理性是不一樣的,墨家尚賢,天子是由天下賢者擔任的。


    秦王的理想並不全是墨家的理想,如今秦軍已敗,秦王或死,秦國危在旦夕,既有十萬部眾,墨家大可以拋開秦國,借機起勢。這樣的想法墨家早已有之,墨翟死後墨分為三,最隱秘的用意便是如此。可是田戾想法太過大膽,大膽到燕無佚也多看了他幾眼。


    “不可!”葉隧在內,幾個正長連連搖頭。“李信、王剪大軍在外,荊人雖敗秦軍,秦國不絕也。荊人所占僅商於之南數郡,並不傷秦國根基。”


    “王後乃荊王之姊,若能說動荊王扶立扶蘇為王,有荊人之助,何愁大事不成?”田戾有坐探在王宮,自己當然有更多的考量,雖然這樣的大膽的想法讓人聞之色變。他再道:“李信、王剪之軍俱在函穀關外,然其家眷卻在鹹陽城中。若荊王允諾我等,立扶蘇為王,可以新王之令速命函穀關阻彼等入關,再以彼等家眷相脅,如此,關中盡為我所得也。”


    田戾一如燕無佚,麻衣草履,麵色黝黑。他最後那番話說出時,諸人已經不是色變,而是巨震。函穀關天下雄關,最近攻破還是六十七年齊魏韓三國合縱,不過那一次三國攻了三年,死傷十數萬士卒才勉強攻下。攻下函穀關不等於進入了關中,函穀關以西還有桃林塞。


    如果能與楚國迅速苟合,封鎖函穀關的同時再以家眷脅迫李信、王剪這些將率,秦國很快就會安定。而扶蘇年紀尚幼,墨家有十幾年的時間經營秦國——有誰能比法算更了解秦國的現狀,必能滅諸國而一天下,最終實現墨家的理想。


    “然城東失火也。”葉隧呆呆的說了一句,他已經忘記殺人不死了。


    “失火又如何?”田戾道。“悉封關東之道,彼等怎知家眷已亡。”


    “趙氏之人若何?”另一個正長高聲想問,“趙氏之宗尚在,我若篡國,彼等必反。”


    “必反又如何?若秦卒皆為我等弟子,彼等何反?”田戾反問。“秦國非荊國,趙氏非羋姓,趙氏之宗早朽矣。钜子,時不待我。此時荊人新勝秦軍,此時相談,事可成也。失此良機,李信王剪率軍入關中,大勢去也。”


    田戾兩句是對燕無佚說的,他見燕無佚還在猶豫,突然跪下大拜頓首,喊道:“钜子大賢,我願奉钜子為天子!”


    “你……”燕無佚聞言腦門轟隆一記,如中爆雷。


    儒家尚禮,貴人永是貴人,庶民永遠是庶民;墨家尚賢,天子、君王、三公、鄉長、裏長、正長,皆是有賢者居之。既然如此,钜子為何不能做天子?!


    燕無佚失去思考的能力,在場十多名正長聞言身軀再震,幾個見勢快一如田戾那樣大拜頓首,喊道:“我等願奉钜子為天子!”


    “我等、我等願奉钜子為天子!”十多個正長全部大拜,落在最後麵的竟然是與燕無佚平時最親密的葉隧。


    腦中正翻天覆地的燕無佚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可有人注意到了這一點。墨家尚賢,墨家還尚同。葉隧的表現顯然不尚同,不尚同就會破壞墨家大義、破壞天下大義,這是罪人,要嚴懲。


    關中空虛,空虛的關中又以鹹陽最空虛。秦軍新敗,擁徒十萬、占據鹹陽的墨家已成為一支決定性的力量。正在抓捕趙政、圍剿秦軍的熊荊當然不知道這一點。他得到幾個不太好的消息:蒙恬率領的右軍殘軍涉水而渡,已在灞水以東;左軍楊端和也是如此,他率領的秦軍左軍沒有北逃,而是直接西進,建製保存的最為完整。


    再就是秦王趙政,他是往北逃的,然而直到現在下春時分,也不見他的蹤影,他好像直接消失了,要不就死在亂軍之中。不過後麵這個猜測熊荊直覺上就不相信。


    趙政會死於亂軍?這怎麽可能!秦國雖然都是弱民,但基幹仍然很強。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秦國還未完成統一天下的大業,走狗與良弓皆在,怎麽可能弱?那些走狗會拚死護住趙政,趙政一死,他們的飯碗也就沒了,怎麽可能讓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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