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樂不是第一次提出推後決戰的建議,但和他的所有建議一樣,這條建議當即被諸將否決。諸將的否決隻是價值觀上的不認同,幕府謀士的否決則是理智上否決。


    秦軍精銳士卒不過二十萬,即便如此,每推後一日渭南匯集的秦軍就會越多。而己方方城內的駐軍已減到最少,是十五萬魏軍在防守此前楚軍防守的城邑。魏軍如果戰敗,南陽、南郡就危險了,如果李信再分兵劫掠楚東地,那將是一場災難。


    秦軍無糧並不可能。關中是城邑密集之地,任何一個縣邑都有倉稟,即便倉稟糧秣不足,黔首家裏也有糧。當年長平之戰秦昭襄王親赴河內郡,‘賜民爵各一級,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這些十五歲的少年運的可不是後方的糧,運的是自己家裏的糧。


    距離秋收還有兩三個月,每家每戶都有餘糧。以關中的人口密度,百裏之內的糧食就足夠幾十萬秦軍吃上一個月。而楚軍五日後戰馬就要斷食,半個月後全軍士卒就要挨餓。鹹陽附近縣邑秦人已堅壁清野,哪怕派出士卒打糧,也很難支撐多久。這種情況下,決戰是越快越好,而非越遲越好。


    鄂樂諸將都不搭理,唯有熊荊看著他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不被諸將所容,倒不尷尬、不氣餒,總有一天,他相信自己是對的,其他人都是錯的。


    “此戰,當是渡渭之戰。”莊無地指著渭南那五裏空地很肯定道。“我軍南渡,秦人必半渡而擊我,其舟師亦將於渭水東西,或衝撞浮橋、或沿水縱火,以切斷我軍,分而殲之。故臣等以為,此戰,當由東野敖之援軍先戰,秦軍後背受敵,軍心大亂時我軍再渡渭水,前後夾擊之……”


    “不佞不為也。”幕府的作戰方案深思熟慮,沒想到熊荊還沒有聽完就反對。莊無地深感疑惑,不明白熊荊為什麽反對。


    “大王若要先戰,則當避其鋒芒,於一側南渡,如此秦軍必應對不及……”莊無地再道,如果不想東野固率領的楚軍先攻擊秦人,那就隻能劍走偏鋒,不從秦軍預留的五裏長、二十裏寬的陷阱渡過渭水,而當從陷阱之外,鹹陽城西門杜郵以西渡過渭水。


    “不佞不為也。”熊荊再次將莊無地的話打斷。


    他聲音不大,但決心無比堅定。莊無地口等目睹好一會才道:“敢問大王欲如何?”


    “不佞將正麵渡渭,正麵擊秦。”熊荊道,語態極為平靜。


    莊無地、鬥常、鄂樂聞言都大吃一驚,鬥常道:“此下下之策也!秦人費數日之功以成此陣,大人若正麵渡渭,中其計也。”


    “不佞就是要中秦人之計。”熊荊仍然平靜,可他的話讓所有人錯愕,好在他又道:“天時、地利、人和,秦人皆有之,然我軍仍大破之,秦人若何?”


    諸人一時無語。熊荊再道:“毋獨攻其地而攻其人,秦人之策也。白起坑殺四十五萬趙人,無糧否?非也,乃攻其人也;秦軍軍功皆盈論,野戰非盈兩千級、攻城非盈八千級,有司不記將率之功。此記攻否?或也,此亦攻其人之策。秦人可攻其人,我軍可乎?”


    說到這裏熊荊看著在場的每一個人,除了鄂樂,其他將率都著低頭。楚軍從無斬首記功的習慣,也沒辦法養成這樣的習慣。如果真的這樣,那鹹陽城六十萬人的腦袋最少要砍下一半以記功,楚軍做的到嗎?他們連殺工匠都做不到。


    這是貴族的尿性,身為王族的熊荊心裏流過這句話。他越來越有一種覺悟,那就是人一定要守本分。既然是貴族,那就不要去學庶民的聰明。庶民活著隻是為了活著,貴族除了繁衍子嗣、不絕祖祀,剩下的一切都是為了氏族的榮譽,而榮譽,需要鮮血澆灌。


    “秦人可攻其人,我軍卻不可。”熊荊看向低頭的將率,如此說道。“然,我軍不攻其人,可攻其心。”熊荊的話讓一些將率抬起了頭,他們都看著他。


    “何謂攻其心?”熊荊自問道。“便是徹底擊垮秦人戰爭之意誌、摧毀秦人戰爭之精神,讓秦人畏我、懼我、恐我、怯我。齊人畏越如虎,虎雖死,以為生,我軍亦要如此。


    故與秦人戰,需堂堂之戰。天時、地利、人和,皆為秦人所得,然其不勝也。如此與戰,秦人必成驚弓之鳥,日後畏我如虎。不然,秦人攻其人,而我不可攻其人,長此以往,我軍越來越少,秦軍越來越多,何以為勝?必敗也。”


    本分,貴族的本分被熊荊這樣解讀出來,諸人一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莊無地本來是不讚成這樣打的,鄂樂也不讚成熊荊的做法,但事實就是,楚軍隻能這樣打。


    秦軍可以通過攻其人之策不斷消滅敵人的物質力量,以達到己軍越來越多,敵軍越來越少的目的,楚軍既然做不到這一點,那就隻能摧毀敵人的精神力量,來達到震懾、驚駭敵人的目的。兩軍雖然手段不一樣,但目的是一樣的。


    得到就要付出代價。秦軍無所謂榮譽,他們隻要首級,不管首級是自己砍下的,還是別人砍下自己橫搶過來的,隻要是首級就可以了;楚軍追求榮譽,那就必然要冒著宋襄公的風險,赴湯蹈火、出生入死,以貴族的方式堂堂而戰。


    城牆上諸人再次無語,卻人人振奮。大戰在即,每個人不可避免的患得患失,可熊荊卻幫楚軍指明了道路,貴族軍隊的道路。


    “大王,大戰之時,臣願率期師先渡渭水!”反應最快的媯瑕說道。


    “臣亦願在大戰之時,率師先渡渭水!”成通、潘無命等人慢了一步,也搶著道。


    “大王,臣亦願……”除了鄂樂,其他將率都揖禮過來。


    “何人先渡,皆由幕府商定。”熊荊把這件事交給了莊無地等人,幕府必須製定可行的作戰方案,而不是一窩蜂的強渡渭水。


    “臣敬受命。”莊無地、鬥常揖向熊荊,他們雖然振奮,心裏卻擔憂,擔憂堂堂而戰的傷亡。


    “再則,”熊荊繼續道,“何時於戰、如何於戰,使人告知趙政。”


    熊荊的要求讓諸人再次一震,可很快大家就釋然了。既然是堂堂而戰,當然要約定時間、約定地點,堂堂而戰。秦軍半渡而擊是肯定的,可那又怎麽樣呢?當秦軍用上一切計謀都無濟於事,最後被楚軍殺的大敗而逃、或者全軍盡墨,那麽畏懼的種子也就種下了。


    三日後的渭水,一艘小舟冒著烈日橫渡,舟上載著一車、兩馬、兩人,靠岸後舟人將戎車推上岸,禦者策馬行向五裏外的秦軍大營。楚軍有陸離鏡,秦軍也有陸離鏡,還未到秦軍轅門,便有斥騎將戎車攔下。


    “來者何人?”兩隊騎兵從左右包抄過來,為首的騎將問道。


    “弊人鬥常,奉弊邑楚王之命,請見秦王。”鬥常一身赤衣,微微對騎將揖了一揖。


    “請見大王何事?”騎將打量著鬥常,尤其打量他的腦袋。


    “弊邑楚王兩日後將於秦王於渭南一戰,來此相告也。”騎將這才看到,鬥常手裏拿著一卷帛書,這應該是楚王交給大王的書信。他不敢怠慢,但也不敢讓鬥常再往前走,隻好親自前往幕府報信。


    夏日酷熱,影響秦軍軍心的不是糧秣不足,而是軍中越來越嚴重的疫病。每每征戰,病死都比戰死的多,衛繚雖然以紮營的方式提前將軍陣布好,卻不得不付出相應的代價。


    八水繞長安,長安東麵是滻水、灞水,西麵是灃水,北麵是涇水、渭水,南麵是澇水、潏水。諸水雖多,可都是繞著秦軍軍營走,而非穿過秦軍軍營。衛繚擔心楚軍窺探虛實,又禁止秦軍前往渭水取水,於是秦軍隻能從東麵二十裏外的灞水滻水、從西麵四十裏外的灃水、從南麵三十裏外的澇水、潏水取水。


    除了喝水困難,以軍陣方式布置的營壘還不通風。而秦軍衛勤水平極為低劣,營中不但酷熱,還惡臭衝天,蚊蟲遍地,老弱之卒身體又弱,於是疫病不可避免的發作蔓延。軍中醫官醫士對此束手無策,他們不是不知道如何醫治,而是無藥可治——藥物全在鹹陽城中,營中藥物隻夠趙政這些將率。幕府中趙政正厭煩的聽衛繚趙勇等人的匯報時,侯人報楚使謁見。


    “荊使?!”所有人都驚訝。


    “荊使因何而來?”幕府比不了鹹陽宮,厚幕下的趙政渾身是汗。


    “其攜有帛書,言荊王兩日後將與我軍於渭南一戰。”騎將轉述鬥常所言,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相約而戰,沒有哪個國家這樣打仗。


    “此天助我也!”趙政低唿,他抬手急道:“召之,速召之。”


    “大王不可!”衛繚也急道。“此荊人欲探我虛實也。我當收其帛書,逐其北返。絕不可召其入營,知我軍中多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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