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縣就在銅綠山之畔,因為獲得了青銅貿易特許,跨國貿易讓鄂樂成為所有將率中最不像楚人的楚人了。其他人一往無前,他卻瞻前顧後,一直在拖大家的後腿。媯瑕、成通、潘無命等人皆鄙視他,不喜歡他這種猶猶豫豫、患得患失的性格。


    能插手銅貿易的鄂氏自然和王室關係匪淺,熊荊並不責怪鄂樂。鄂樂就像昨天之前的自己,凡事三思而後行,成敗是行動的唯一目標。熊荊正在改變,但就是在昨天之前,他也不讚同鄂樂兩個師駐防輞川口的提議。


    戰爭進行到這個階段,楚軍隻能集中兵力一直前進,要麽在枳道灞橋附近與秦軍決一生死,要麽拔下鹹陽,再做圖謀。這是‘氣’所決定的,也是‘勢’所決定的。人丁短少、精卒不足的楚國,隻能通過不斷的進攻獲取更大的生機,單純的防守,隻會處處被動。


    越是弱小,就越是要持之以恆的進攻,不然就會被敵人拖垮,最終滅亡。今日楚軍搶先進攻秦軍是這個道理,趙國將亡,楚軍摧城拔寨攻入關中也是這個道理。既然入了關中,楚軍就要集中兵力而不應該分散兵力。輞川既然已經命令駐守上洛的鄂師第三師和從藍田道退迴的隨師防守,那就把這裏交給他們。


    秦軍占領輞川口並不要緊,關鍵是要擊垮秦軍,趙政麾下這支四十多萬人的秦軍,這可要比李信那四十萬人好打的多。如果秦軍不跟隨楚軍行動,那楚軍就攻拔鹹陽;如果秦軍真如鄂樂所說,秦軍不救鹹陽,那楚軍接下來就要肆虐關中。


    軍議很快就結束了,鄂樂無可奈何的退出幕府。懸車時分,最後一輛馬車駛離輞川穀口。不隨軍作戰的後勤、輸運力卒,以及各師傷卒不做停留,從輞川道返迴上洛。雞鳴時分,‘v’字形的長水兩岸終於開拓出建成五條便道;晨明時分,已經起床的熊荊命令楚軍撤離白鹿塬,往北開進。


    十二個半師加上三萬多名後勤力卒,楚軍全軍共計十二萬人。十二萬人雖然分作五條行軍縱隊行軍,行軍長徑也長達四十裏。這樣的動作即便在黑夜也沒辦法瞞過秦軍,何況駐守長水以西的章邯又被楚軍打了一個大敗。


    晨明大約是二十四時製的淩晨三點,等章邯帶著幾百名短兵繞行幾十裏,逃迴已移帳於蒙恬軍中的趙政幕府時,時間已經是朏明。夏日時節,天亮就在朏明,急忙起身的趙政不待梳洗,便急忙出帳眺望長水西麵的土塬。


    依稀的晨光中,他看到了對麵土塬的楚軍。那些士卒沒有穿錚亮的钜甲,而是身著楚軍製式的赤色長襦。他們排成數道縱列,腳步齊整的往北而去。皮靴踩在土塬上‘嗵嗵嗵’的響,十幾天沒有下雨的關中,踩踏出來的塵土彌散在陣列之中,遠遠望過去好似一層薄薄的霧。


    趙政想上前靠近一些看時,蒙恬連忙將他攔住。長水出秦嶺時河道很窄,隻有一百多步,到了白鹿塬中段,已是六百多步。即便是六百多步,蒙恬等人也不敢大意。他不是衛繚,衛繚隻敢對趙政說楚軍巫器射程七百步,他所知道的楚軍巫器射程超過一千步。


    “奈何、奈何、若之奈何?”本來朏明秦軍要全線發起進攻,可楚軍料到了這一點,他們在朏明前撤離白鹿塬南端,跳到了長水西岸。全軍進攻已經不可能了,能做的就是追擊。但強渡長水極為不便——這種不便不是因為水麵,而是因為長水水道是一道幾百步寬、七八丈深的溝壑,追擊萬一楚軍殺一個迴馬槍,己方士卒未能全部集結,必被楚軍所敗。


    “臣以為……”不僅僅是衛繚,還有蒙恬、還有急忙趕過來的趙勇、趙陽、楊端和等人。章邯又一次失寵,因為他沒有攔住楚軍北去。這些將領齊聲揖告。


    “臣以為當速派舟師至滻水,萬不可讓荊人架橋渡水,不然,鹹陽危矣。”趙陽最急。


    “臣以為當速派一軍疾馳鹹陽,臣願往也!”楚軍北去,除了鹹陽再無別的目標。身為鹹陽令的趙勇一樣著急。


    “臣以為大軍當急至灞橋、枳道,若荊人先至,則當速焚渭水長橋、鹹陽倉稟,如此可使荊人無食也。”楊端和也道。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的是趙成不該戰敗,戰敗導致楚軍占據了灞上,然後一卻就變得被動了。


    “大王,此數策皆善也,然臣以為,萬不可緊逼荊人……”


    “大謬!”衛繚還未說完就被趙陽駁斥。“若不緊逼荊人,荊人最多兩日便至鹹陽城下,以巫器之威,鹹陽定然不保!”趙陽越說越急,他再度揖告:“臣願領一軍先擊荊人!”


    “甚不可!”衛繚也急了,因為他看到趙政眼神裏全是慌亂。“大王,荊人北去,此乃誘我之計也!我軍追擊,陣列必然散亂,適時荊人返身擊我,我當大敗。”


    “散亂?荊人為何就不散亂?”趙陽再道。他隨後故意做出一個誇張的領悟表情,大聲道:“哦。我知也!國尉非老秦人,鹹陽得失,與你國尉何幹?!


    然鹹陽乃我大秦之都城,有大秦之社稷;乃我秦人之族閭,有我等妻妾子女。鹹陽若失,等若大秦亡國。大王,請準臣速追荊人,臣便是死,也要死在鹹陽城下!死在社廟階下!”


    趙陽抨擊衛繚並非秦人,故而不在乎鹹陽的得失,衛繚聞言渾身顫栗。楚國公室排外,秦國公室實際也很排外,隻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秦國公室都被壓製著。而今趙政提拔公室出身的將領,這些將領一如既往的排外。


    “大王,臣……”衛繚滿肚子的委屈,好一會才緩過勁來。“荊人車馬多矣!士卒甲胄、軍帳輜重、糧秣,皆由馬車輸運。荊人又行精兵指政,一日百裏亦難散亂。我軍若何?


    我軍多為關中老弱之卒,僅十五萬人可追之與戰。馬車亦是極少,逾百人而無一車,追之如何能及?陣列如何不亂?若以十五萬可戰之卒追之,豈非如荊人所願?


    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追擊荊人,乃致於人,不追荊人,乃致人也!”


    衛繚一句‘致人而不致於人’讓趙政渾身一震,這句話昨天下午章邯剛剛說過,昨日與楚軍的戰鬥,就是致於人的後果。他深吸口氣,盯著衛繚的眼睛問道:“然鹹陽若何?”


    “臣……”衛繚迎視他的目光,硬著頭皮道:“請大王勿要計較鹹陽之得失。”


    “你敢!”趙陽怒急拔劍,就要一劍斬了衛繚。


    “放肆!”趙政怒喝,他斥退趙陽後繼續瞪著衛繚,“鹹陽乃我都城,鹹陽若失,社稷若何?”


    “大秦社稷非太廟先祖先君之神主,亦非太社社中五色之土。”衛繚答道。“大王社稷乃大秦之郡縣、天下之城邑。大王今日舍去鹹陽,他日大王必可得天下!”


    “天下?天下?”趙政本來是直瞪衛繚,目光淩厲,現在他的目光卻是茫然。


    “此戰之後,荊國必亡!”衛繚信心十足的道。“然若大王不舍鹹陽,與荊人一戰……”


    “寡人不懼荊人!”趙政狠狠的咬牙。


    “大王不懼荊人無用,秦卒皆懼荊人也!”衛繚長歎。“我軍若擊荊人,可戰之卒不及二十萬,戰之必敗。為今之計,唯有棄鹹陽而不顧,燒盡城外倉稟以待荊人糧盡;又發兵猛攻上洛,絕其歸路,以逸待勞,才可大勝。此方為致人之道也。”


    “此、此……”衛繚說的極為理智,除了憤恨他的趙陽,其餘將率多陷入沉思。倒是趙高,他與衛繚素來交好,昨日衛繚還救了他的命,可他還是忍不住問道:“鹹陽若失,太後、王後、扶蘇長公子若何?”


    趙政本來沉默,聽聞趙高之言心又提了起來,他攥緊了自己的拳頭:“母後、王後、扶蘇皆在鹹陽宮中!”


    “大王勿憂。”衛繚臉上竟然顯露出笑意,“荊王乃真君子,其又是王後之弟,他必然會對太後、王後、扶蘇長公子以禮相待,最多不過劫掠寶器美人而已。寶器美人劫掠越是多,荊人便越是難行。”


    衛繚這話說的趙政失神。他懂衛繚話裏的意思。成為對手已近十年,荊王確實算得上真正的君子,而非無德之小人,他即便拿下了鹹陽,也不可能加害母後、王後、扶蘇。


    “諾!”想到此他不再猶豫,重重的諾了一聲。


    他這聲諾讓趙陽急得想哭,他淒慘的嚎叫:“大王—”


    隻是他的叫聲趙政已經充耳不聞了。勝利有些時候是靠勇武和技藝,有的時候卻是得與失的取舍。隻要敢放棄,沒有什麽‘得不到’。


    天色越來越明,長水對岸行軍的楚軍身上的赤色長襦越來越鮮豔,鐵流一樣的隊伍滾滾向北,奔向大秦的都城鹹陽。這時候趙政已經迴帳梳洗,隻有趙陽失神落魄的站在塬上。看著看著,他突然野獸般的撕喊:“大秦!大秦——!大秦——!!”


    ‘噗’的一聲輕響,他的劍刺透皮甲,刺入心髒,熱血飛濺中,朝霞一片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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