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戰交兵是一門技術,戰前伐交則是一門藝術。火藥的威力讓秦人驚駭,全軍奪氣,現在楚軍又把戰鬥的焦點引向藍田城。藍田城重要嗎?對秦楚兩軍而言都不重要。


    從東側進攻白鹿塬,秦軍要仰攻一裏的距離,士卒不穿甲胄攻上去將被楚軍單方麵屠殺,士卒穿甲胄攻上去……還沒有上去自己估計就要累倒或者被楚軍的重矢所傷。


    秦軍真正明智的進攻方向是北麵。兵力單薄的楚軍無法阻止秦軍從北麵登塬,秦軍可從容列陣,往南進逼。那道淺淺的溝壑不是什麽障礙,幾丈高的城牆秦軍都要拔下。


    真正可慮的是白鹿塬被長水縱貫分割,一時間秦軍無法繞過長水(這需要走五、六十裏),列出的軍陣寬度有限,隻有等明天秦軍繞過長水,出現在長水以西,那楚軍就完全被包圍了。長水源出秦嶺餘脈,越往北水道越寬、越深,可在南麵源頭是很好跨越的。


    至於趙陽等人一心想進攻的塬下輞川口,這確是楚軍的咽喉,一旦攻占楚軍後勤切斷,即便不敗亦要撤軍。問題是天下人隻有秦人聰明,荊國大司馬府的謀士、荊王的將率全是愚夫?全都是買櫝還珠白送的?這麽重要的地方怎麽不會重重設備?


    一夜未睡,衛繚將秦軍整個作戰計劃想的極為通透,他是力勸趙政從北麵登上白鹿塬,奈何趙政不聽,不北上反而南下,他要親眼目睹趙陽率兵進攻輞川穀口。


    如果說這是秦軍的失策,那將戰爭焦點引向毫無意義的藍田城就是楚軍幕府謀士的高明。


    任由楚軍占領藍田,本就被巫器奪氣的秦軍士氣將會更加低落,可要搶奪藍田,就要派出精銳的士卒全麵搶攻。而這些士卒本來是可以進攻輞川穀口或者土塬之北。


    精銳士卒損失之外,失去的還有時間。昨夜雞鳴時分輞川口不再聽聞雷鳴轟響,這意味著楚軍已經鑿開了輞川口,大量大量的輜重、糧秣、車輛正從輞川口湧處。兩軍爭奪的焦點如果是毫無價值的藍田,自然會延誤阻攔楚軍的輸運。


    衛繚洞悉其中的厲害,可洞悉也沒有辦法改變現狀。他即便不建議趙政守住藍田,年輕氣盛的趙政也會命令楊端和奪下藍田。


    衛繚無奈,白鹿塬上觀戰的莊無地等人臉上忍不住笑起,熊荊也在笑,但是笑容淡淡。他仍然沒有從昨天的挫敗中迴過勁來,他現在有一種恍惚,以至於每想一件事、每做一件事都會刻意審視自己:是不是還在用庶民的思維思考問題?是不是仍然以成敗得失衡量一切?如果是,那就是下賤的。


    他心裏的下賤並不是什麽貶義詞,下賤沒什麽不好,身為庶民,不考慮得失又要考慮什麽?但對君王來說,僅僅考慮得失成敗那就不應該了。


    熊荊淡笑,心中舒了一口氣的莊無地向他告退,熊荊叫住了他:“將戰至何時?”


    “或戰至日中。”莊無地答道。“又或秦人陷士登上城頭,全軍士氣大振。”


    “噢?”熊荊微微錯愕。他現在才記起這些話莊無地此前說過。將戰鬥的焦點引向毫無價值的藍田城,目的當然是為了拖延時間。每拖延一刻,就有幾十輛馬車從輞川口出川。


    謀士們巴不得藍田爭奪戰越打越烈,在熊荊的理解中,這就是一場縮小版的凡爾登戰役。一個毫無實際意義隻為爭口氣的戰役,為此雙方死傷上百萬人。


    “歇息吧。”熊荊點頭,示意莊無地退下去休息。“卿等之謀,甚善。”


    楚軍一直在前進,幕府內的謀士、法算、天文、地理幾天幾夜沒有睡覺,莊無地困倦佝僂的身子聽聞熊荊的表揚立即直起,他再向熊荊揖禮,帶著喜悅退下。


    “秦人中計也!”淖信隻負責情報,他仍然站在熊荊身邊。


    “未必。”白鹿塬下,未著盔甲的秦軍陷士渡過灞水行向藍田城,而在灞水上遊,渡過灞水的秦軍已在灞水南麵列出一個寬大的軍陣,等待進攻的命令。


    這支秦軍安靜跽坐,與那些被爆炸嚇破膽的秦卒顯然不是同一類人。也許,秦將是要等秦軍拿下藍田城才會命令他們往輞川口推進;也許,秦將不會等待藍田那邊的結果,隻要舟師在輞川水上假設好浮橋,就會命令他們前進。


    當然,熊荊對他們並不擔心,他真正擔憂的是北麵和西麵。北麵因為路程遠,秦軍還在集結列陣,一旦列陣結束,他們就會像壓路機一樣壓來。再就是長水以西,如果有一支秦軍冒險強渡長水,從西麵迂迴,那楚軍就被動了。


    白鹿塬上,熊荊環視整個戰場,這時候藍田城又傳來歡唿——攻入藍田城的士卒找到了趙政昨日丟棄的王車,他們興奮的想將它從爆破口推出來,作為自己的繳獲炫耀。怎奈爆破口並不平坦,這輛壞了軸承的空車被卡在破口處,怎麽拉也拉不出來。


    王車的出現再度讓楚軍士卒興奮,王車五彩,這是君王的座駕,而秦軍又是一陣氣歇,趙政臉上一片火辣,他有一個秘而不宣的忌諱:自己的東西禁止妻妾、近侍翻動,自己的心思更禁止僕臣、官吏揣測。這種行為不是讓他覺得冒犯,而是讓他覺得不安全。


    眼下楚軍士卒將他的昨日遺棄的車駕推出,他瞬間色變:“傳令楊端和,奪迴王車。”


    “大王……”聽聞趙政的王命,衛繚一驚。


    “大王有命,奪迴王車!”王命很快就傳出去了。


    “大王有命,奪迴王車!”很快,王命就傳到了灞水以西、傳到夏陽這些陷士的耳朵裏。


    昨夜夜襲失敗,因為夏陽的救援,十八人的陷隊隻損失了五人,這是所有出擊陷隊中損失最少的一支。饒是如此,活著的十三人仍舊有罪。他們必須砍下五顆荊人的首級,這筆帳才能抹平。現在,不過小歇了一些的陷士又被派上了戰場。


    “王車?”昨天下午被黑須笑話,要他洗淨屁股的甑不明所以。因為城牆的掩護,陷士們看不到城南的王車,隻能看到藍田城頭迎風招展的荊人軍旗——白色的通帛上繡著一隻三頭彩鳳,甑不解那表示什麽,他隻有一種念想,要是荊人也有三個頭多好,這樣殺一人就有三顆首級。


    “乃大王之車也。”雲梯車還在過河,這時候軍吏正發放酒水。從大楚新聞上學了點包紮救護之術的夏陽正在幫黑須包紮傷口。“昨日大王出城,王車失於城中,今恐為荊人所得也。”


    “如此說來,奪迴王車無有首級?”甑滿腦子想的都是首級。


    “無有。”夏陽答話,建鼓猛然敲響。身著重甲的秦軍士卒已列好陣勢,他們不再等待雲梯車攻城,而是轉向城南,去搶奪大王的王車。


    陷士的性質實際是輕步兵,因為不著甲胄,所以傷亡率極高。他們的作用首先是疾攻,不著甲可以快速調動,其次則是配合軍陣中的重步兵作戰,掩護他們的空檔和側翼,攻擊敵軍的破綻。


    怎奈秦軍戰術深受軍功授爵製度的影響,為了搶首級,士卒慣於散陣相鬥,原本應該輔助重步兵作戰的輕步兵因為不著甲跑到了前麵。這才成了張儀嘴裏的‘秦人捐甲徒裼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


    對韓魏之軍可以散陣爭搶首級,對楚軍那就隻能結陣而鬥了。鼓聲中,黥麵帶著本隊十三人站在了甲士身前,諸人一邊仰頭灌酒一邊等待出擊的命令。


    “攻!”沒多久陣列後方的百將就厲喊,寬大約一裏,縱深達七十行的軍陣開始向南前進。


    ‘轟——’塬上傳來炮聲,因為隔著藍田城,這發炮彈帶著淩厲的唿嘯,從眾人頭頂飛過。此前,因為藍田城的掩護,他們並未遭到楚軍炮火的肆虐,往南前進就不同了,三萬多名甲士、三千多名陷士將全將暴露在楚軍的炮口之下。


    “放!放——!”白鹿塬上硝煙彌漫,兩個營的炮兵早就放列以待。秦軍還未走出藍田城,炮長就開火試射。一發接一發的炮彈飛出,遠一些的落入灞水,近一些的打在楚軍陣前。


    雷鳴的駭響、唿嘯的炮彈,哪怕明知道炮卒打得不是自己、炮彈隻是從自己頭頂飛過,列陣等待親近的士卒手心、背心也全是汗,有些人還尿了褲子。


    剛剛走出藍田城掩護的秦軍未能領略這種恐懼,一發三十二斤的炮彈就從夏陽身後掠過,落地後再緩慢的彈起,擊穿排列整齊的整個橫隊。


    夏陽因為同袍的保護被留在了後麵,但這種保護差點要了他的命,掠過的炮彈距離他不過數尺。他什麽也不知道,直到被噴了一背的血。迴頭看時,才見身後那些甲士開膛破肚的倒在地上,花花綠綠的腸子和內髒流了一地。


    他的頭皮當即抽緊、發麻,嘴裏想喊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這時另一發三十二斤炮彈也找準了這個角度,緩慢的彈跳中,炮彈再次橫掃秦軍長達四百多米的隊列,留下一地的斷肢殘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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