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荊的注視下,幕府裏一片沉默,熊荊就要開口讓諸將帶著書麵命令返營,明日準備撤退時,身側有人咳嗽了一聲,是右史倚憲。“大王容稟。”他道。


    “臣聞邲之戰時,先君莊王乘左廣以逐趙旃,晉人使軘車逆之。人驚之時,孫叔曰‘進之。寧我薄人,無人薄我。《詩》雲:『元戎十乘,以先啟行。』先人也。《軍誌》曰:『先人有奪人之心』。薄之也。’”


    左右二史有進諫的職責,但他們少有進諫。隻是此次事關重大,諸將很多不服,年長的右史才進諫。他一開口就是幾百年前的舊事,雖無新意,卻使幕府內的氣氛大大緩和。


    “楚人善先、善迫。入關中不戰而退兵,士卒皆不願也……”


    “不願又如何?”熊荊說話時看向帳內的諸將,話是對右史說的,也是對諸將說的。“你可知全國羋姓男子幾何?全國楚人甲士幾何?”


    “臣不知也。”楚國幾百年來從未料民,丁口多少未有確數。“然大王知楚人之性否?”


    “楚人之性?”熊荊終於迴頭看他,右史見熊荊看來,點了點頭。


    “臣已言,楚人善先、善迫。大王以為我大楚之師擊鼓則進、鳴鉦則退。然臣遍觀史書卻知,我大楚之師隻可進,不可退……”


    右史之言讓熊荊再度一怔,類似的言論他從項燕哪裏聽到過。楚軍確實不是一支可進可退的軍隊,它是一支隻能前進、不會後退的軍隊。


    右史還在細言,熊荊臉上卻泛出苦笑,他有一種全盤皆錯的感覺。很早以前他就為楚軍製定了戰略防禦計劃,甚至還鼓搗出一個越北—五嶺防線。實際上除了夏邑築城(這在楚人看來是前進),其餘築城計劃都不被諸將認可。


    行敖製以前,他生活在屈、昭等氏、朝廷大臣的環繞下,他說什麽這些人就做什麽,他要什麽這些人就供奉什麽,於是他以為自己是對的。等到行敖製後,朝臣大多更換,從這些口無遮攔的人嘴裏,他才知越北—五嶺防線屢被諸將抨擊。


    當時他就有一些警醒,可這種警醒隻是表麵上的警醒,他沒有真正細心去深入了解楚人的性情,不懂他們的喜好。直到今天,他發現自己完全錯了,錯得離譜。


    他所知的曆史裏,有人臥薪嚐膽、有人胯下偷生,有人納幣稱臣,有人轉進千裏,這些都被視為忍辱負重而被讚頌傳揚。現在想來,這些事例之所以被傳揚,原因是他們都成功了。若再細想,後人的評價實際隻體現一個原則:成王敗寇。


    生和死、勝與敗、存或亡,這些在一些人心裏至高無上,可真正的楚人看來,這些並不一定真的重要。楚人做不到臥薪嚐膽,不能承受胯下之辱,也絕不納幣稱臣,更不可能轉進千裏。


    楚人不因生死作出選擇,不以勝敗考慮問題。‘蠻’、‘荊蠻’‘南蠻’,這是周人對楚人的稱唿。排除鄙夷的色彩,這個形容恰如其分。‘蠻’就是不顧一切,不計後果。楚人從來都不是現實主義者,而是理想主義者;從來都不是唯物論者,而是唯意誌論者。


    他雖然很早就察覺到了這一點,可卻沒有深究這一點;他以為自己是理智的,實際卻是全盤錯誤的。不需要什麽越北—五嶺防線,也不需要什麽襄樊堅城,更不需要什麽戰略機動,楚人真正想要的是不顧一切的蠻霸一迴,輸了,願賭服輸,贏了,揚眉吐氣。


    右史話已經說完,熊荊還一直在笑。他在笑自己愚笨,愚笨的以為臣子們想的都和自己一樣;同時他還覺得自己下賤,下賤到以成敗為前提考慮一切,這不該是君王、貴族該有的思維。


    “大王……”熊荊若無旁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燈火下近臣們都覺得詭異。長薑低語了一句,熊荊毫無反應。他再喊的時候,幕府外一聲急報,令兵進來了。


    “稟告大王,公輸將軍言:雞鳴時路可通。”


    “何謂?”正是因為輞川不通,楚軍才要撤軍,沒想到路竟然通了,成通等人一時大喜。莊無地、鄂樂則是滿臉的錯愕。


    “巫炮校以攻城炮猛轟岩壁,岩壁數崩也。公輸將軍以為雞鳴時分即可通路。”令兵再道。


    “大王,”雞鳴就是半夜一點半,反應過來的莊無地看向熊荊。“若雞鳴時路可通,臣以為可一戰也。然則,”莊無地又看向正在分發作戰計劃的幕府文吏,再道:“必要速速更換作戰方略,不然時辰不及。”


    雞鳴時通路,這個季節天亮是在旦明,也就是說隻剩下兩個時辰。天亮之後秦軍假設浮橋,大舉渡過灞水,兩軍前軍交兵很可能是在早食,或者晏時,大規模陣戰不會晚於正午。


    楚軍必須在一個時辰內下發新的作戰計劃,天亮前各師到達指點位置,最好能擊退天亮後秦軍的小規模交鋒,將秦軍堵在白鹿塬之下。與此同時,山澗裏的炮車和馬車需要快速出川。


    以步卒操典,每二十名士卒配一輛馬車,十萬楚軍就是五千輛馬車;加上一個團的炮車,再加上輜重、醫營、指揮、幕府的馬車,全軍馬車有七千輛之多。這些馬車如果排起單列縱隊,從頭到尾的長度將達到一百七十裏。隊尾那一輛馬車如果想要走到最前,需要九個半時辰(實際上馬車出川,要走的路程不超過十五裏,隻需一個時辰,剩下全是等待時間)。


    如果定昏時分路通,日中前後這些馬車都可以出川,可現在晚了兩個時辰,再加上意外、堵塞,全軍馬車出川的時間說不定會要拖到天黑。現在能做到就是減少出川馬車的數量,如果隻有三千輛馬車,那麽四個時辰之後,也就是早食、晏時前後,楚軍就能移軍向北。


    莊無地滿腦子時間、馬車、行軍長徑、秦軍、浮橋、軍陣……,好在幕府裏的謀士已經製定好了輞川路通後的作戰計劃,文書們隻要修改時間、以及時間延後所帶來的問題而已。他沒有告退就鑽入幕府。


    熊荊對他的無禮並不責怪,戰前、戰時,幕府裏的謀士、法算最為忙碌。他們必須以最快速度拿出作戰計劃,然後傳達全軍。當然,這種繁瑣而細致的文書作業在諸將看來或許也是沒有必要的。


    莊無地退出後,熊荊又開始自嘲,心裏多是失落。諸將不明白他的心理,以為他是在生氣,因為自己剛才的不服。成通、潘無命正要告罪時,熊荊打了一個哈欠,道:“不佞倦了,要就寢安睡。既要戰,那便戰。作戰方略由幕府全權負責,卿等必須依命行事,不得懈怠,更不得擅動。”


    各師求戰心切,懈怠是不可能,熊荊真正擔心的是擅動。他說完後,諸將全道:“臣敬受命!”


    大戰在即,大王卻就寢安睡,諸將麵麵相覷也是無奈,他們這些人是不準備睡覺的。半個時辰後拿到作戰命令,聽完莊無地最後那些的交代,諸將就各迴各營,下達命令去了。


    白鹿塬上,楚軍幕府人走帳空。灞水對岸,睡不著的趙政又一次召集衛繚、趙勇、蒙恬等人商議明日的戰事。除了那一次在鹹陽城頭目睹趙軍亡命的衝擊和楚軍鐵騎的救援,他並未親曆過戰事。


    中軍、右軍、左軍……,方陣、圓陣、疏陣、數陣、錐形陣、雁形陣、鉤形陣……;這些以前隻存在書簡言語上的東西明日將會真實的展現在他眼前。書簡上看和親臨現場看是不一樣的,他不但不害怕反而有些興奮。隻是他越是興奮,臣子們就越是擔憂,萬一明日陣戰楚軍傷到了大王,那該怎麽好?


    趁著趙政更衣,急步竄迴來的趙高道:“大王若是有失,你等、你等……皆死罪!”


    趙高滿臉氣氛,對衛繚尤為不客氣。見他指著自己,衛繚道:“大王執意親陣,我能奈何?”


    “你能奈何我不知,我隻知大王萬萬不能有失,”趙高道。“更不可讓大王於王舟上觀戰!”


    王舟上觀戰是趙政自己的提議,王舟四層,高出水麵大約有三、四丈。站在王舟上觀戰,沒有舟師的楚軍打不著,又能來迴巡遊於戰場。可趙高老是覺得王舟危險,那周昭王不就是被楚人設計淹死的嗎?


    “我等……”衛繚說話間,更衣完的趙政已經迴來了,趙高見狀連忙閃到一邊,假裝什麽也說過,隻是眼睛還在瞪著衛繚、蒙恬等人。


    “若荊人以巫器擊我,我軍若何?強弩可及巫器否?”趙政腦子裏想的全是戰陣細節,他最擔心的就是巫器,自己能依仗的就隻有白狄強弩了。


    “兩軍未曾對陣,尚不知也。”趙陽道。“然臣觀之,汧水一戰,荊人巫器最遠及四百多步,不如我軍強弩。”


    “巫器發時其如雷耳,除此與弩相類。”弩將韓申也道。“我軍強弩可及五百餘步,荊人巫器不及也。陣戰之時,若能聚強弩於一處,還可射殺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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