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以及伏牛山)淮河一線是華夏地理真正的南北分界線。為了翻越秦嶺,從西往東,依次有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子午道、峪穀道、武關道。這些山道全都崎嶇無比,走勢皆順著河川。秦嶺有七十二川,但真正能通行的,也就幾條穀道而已。


    秦人把能夠通行的三條川(也就是峪)堵死,楚軍也就無路可走了。士卒雖然可以穿山而行,但火炮、輜重、隨軍馬車無法通過。即便士卒穿山而行,一天也走不了多少裏。等楚軍走出山穀,蒙恬率領的二十多萬秦軍早就抵達藍田。


    今日一早,秦軍馳援關中的訊報就傳了過來,包含:其一:秦軍並未全部馳援關中,而僅僅隻有二十萬、不超過二十五萬人馳援;其二,率軍馳援關中的秦將不是李信,而是蒙武之子蒙恬;其三,蒙恬沒有走預料中的崤函穀道,而是由茅津渡河,從蒲阪浮橋進入關中。


    訊報的及時傳遞讓眾人窺視到了秦人戰爭黑箱的一角。秦軍沒有全部馳援關中,領軍之人自然不會是李信。要知李信是趙政的愛將,他出現在哪裏,就說明秦軍的主攻方向在哪裏。即便鹹陽危急,秦王趙政仍然不願放棄南陽和南郡,這才促成了這次分兵。即便分兵,救援南陽仍然是秦軍的戰略重點。


    率軍的蒙恬沒有選擇更近的崤函穀道,而是選擇遠了一百多裏的蒲阪道,作戰司大概能判斷出秦軍的行軍速度——


    秦軍是內線行軍,根本不必在意行軍長徑。行軍長徑如果過長,比如長達上百裏乃至幾百裏(這並非不可能。計算表明,一個機械化步兵師分成兩條行軍縱隊時,其行軍長徑多達一百八十公裏,而分成三條行軍縱隊時,行軍長徑為一百二十公裏[注12]。這僅僅是一個步兵師)。


    冷兵器時代裝備、車輛很少,且隊列密集。以大司馬府作戰司的計算,一個標準楚軍師的行軍長徑為十六裏,秦軍一個尉大約是十四裏(皆是一條行軍縱隊),然而十個師就是上百裏了。這樣漫長的行軍長徑一旦遭受敵襲無法快速展開,很容易被敵軍各個擊破。


    因此外線作戰時,將率、司馬都會盡量縮短行軍長徑。要做到這一點,當然是增加行軍縱隊,而增加行軍縱隊,又要選擇更寬大的道路。秦軍在己方腹地行軍,並沒有遭受伏擊的可能,之所以選擇蒲阪道而非崤函道,唯一的解釋就是為了增加行軍縱隊。


    而增加行軍縱隊的原因,隻能是蒙恬準備帶著秦軍狂飆。狂飆才會拉成行軍長徑,增加士卒的行軍時間,通過增加行軍縱隊可以避免過長的行徑時間,減緩士卒的疲勞。


    作戰司諸多法算認為蒙恬的二十萬人每日行軍裏程必定超過三舍,應該達到四舍。如此六百八十裏的路程五天半可至。前日、昨日,今日,明日、後日……,即便前日隻算半日,今日過了一半,也隻剩四天的時間。


    這當然是壞消息,最壞最壞的消息。即便出藍田的穀道棧橋沒有被秦人燒毀,楚軍翻越秦嶺也需要三天時間,而今無路可走,翻越秦嶺最少估計要五天。這時候蒙恬的二十萬人已經趕到並短暫休整,楚軍麵對的,將是一場十萬人對五十萬人的戰鬥。


    成夔、鬥藏退下後,幕府裏沒人說話。熊荊緊繃著嘴唇,似乎很不喜歡得到這種結果,他身邊的莊無地、淖信眼簾低垂,眼睛茫然瞪著不遠處的地麵;鬥於雉雙手對插於懷,全身安靜,可拇指轉著拇指;成通和鬥常臉上是遺憾之色。尤其是成通,又是遺憾又是不甘。


    秦國實際上極為脆弱的,這種脆弱體現在楚軍入秦境後從未遭到庶民武裝的襲擾,更體現在舊郢、南陽、乃至剛剛占領的上洛民眾對楚軍歡迎。


    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這不是孟子的誇張之詞,這是真實存在的場麵。上洛不是楚軍拔下的,而是秦國官吏棄城而逃,百姓將媯景等人迎入上洛城的。沙盤上山川走勢如此精確,其中少不了當地百姓的相助。倉稟裏的粟米和芻槁多數被燒毀,但百姓東湊西拚,湊出來的糧秣居然能供應十二個半師大部分的消耗。


    “臣以為,”成通鄭重一揖,有些激動的道:“我軍必要滅秦!”


    “毋言廢話。”熊荊心裏一片煩躁,他要的是計劃,不是什麽決心或者說教。


    “大王,臣有一計。”成通吃癟,鬥常立即深揖。


    “言。”熊荊點點頭,等著他的計策。


    “可請山中獵戶引路,彼等或知山中小徑。”鬥常說的也是廢話,這道命令很早就傳達給了媯景率領的騎兵第一師。作為參謀人員的鬥常當然知道這一點,在熊荊反唇前,他速道:“臣以為僅靠將卒探尋不足也,此盡告上洛百姓,必有知者。”


    “大王,臣以為不然也。”莊無地道。“山中穀道,崎嶇難行,五師行之,前後便已相望百裏。秦人已設備,若在穀口山坳處設伏相候,我軍必失也。”


    莊無地擔心行軍長徑過長,被秦人設伏。除此以外,他的立場也常常和成通、鬥常等人不同。倒不是私人恩怨,而是彼此對楚軍戰略的理解不同。便如樹枝一樣,項燕和成介是救趙和攻秦的分別,莊無地和成通是同在攻秦的這根大枝上,激進和保守的分別。


    激進如鬥於雉、潘無命、成通、若敖獨行、媯瑕等人,保守如東野固、陳不可、鄂樂、藍奢等人。前者自然要滅秦,最少要擊破鹹陽,另立秦王,如此以絕楚患;後者希望的不過是恢複舊楚之地。秦國如果真打算割兩郡以求和,他們心裏實際上是願意的。


    楚國想一統天下嗎?即便在強盛的威王、懷王時期,一統天下也從未成為楚國朝野的共識。在天下,要到孟子,才有天下重新‘定於一’的想法,此前孔子希望的不過是勸說貴族重新遵守禮製、勿壞禮樂。


    而今楚國複強,朝臣大夫們同樣沒有一天下的想法。收複舊楚地是他們最大的期望。秦地、趙地、燕地,那些地方和楚人有什麽關係?溫暖舒服的南方不待,跑去幹燥寒冷的西北和北方,誰會這麽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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