媯景站在最前列,見他從屍堆上倒下來,後麵的楚卒大驚。


    “救將軍、救媯將軍!!”有人疾唿。楚軍的疾唿衝搶倒下的媯景,秦人聽聞倒下的是個將軍,奮不顧身也來搶人。奈何手中的長矛不能斬首,如果有短戈在手,說不定已經斬下了媯景的腦袋。


    楚軍撲向媯景,秦軍也撲向媯景,雙方人堆著人,壓了一層又一層。底層動蕩不得,上層則在竭力廝殺。秦軍是吃虧的,他們手裏隻有長矛,可長矛不能近戰。棄矛使用劍盾的楚軍最終將他們殺得大退,然後從人堆裏挖出昏迷不醒的媯景。


    但這時圓陣另一側的趙軍已經潰了,人命換人命的戰鬥中,未經嚴格矛陣、劍盾訓練的趙人拚不過秦軍。無數秦卒衝入圓陣之中,陣內人喊馬嘶,一片混亂。他們的目標隻有一個,那就是轀輬車內的荊王,隻要生擄或殺了荊王,便能拜侯爵,食萬戶。


    “護弋侯!護弋侯!”楚軍大喊。秦人洪水一樣狂湧而來,擋住洪水的隻是五十多名重騎騎士,戰鬥並不是鐵與血的搏殺,而是一場衝撞比賽。前方洪水死於騎士劍下,後方洪水毫不影響繼續湧來,他們踏著前者的屍體衝擊,最後越過阻擋自己的單薄堤壩,將堤壩和堤壩後麵的一切徹底淹沒。


    “父親——!”弋醉目眥盡裂,他眼睜睜看著秦人淹沒那輛轀輬車,想上前卻被無數人阻隔。


    “陣破了!”項超殺得秦人根本不敢近身,他一邊殺敵還一邊大笑,根本不相信己軍會在這裏覆沒,然而迴頭看到了秦人的洪流衝入陣內,無奈的歎道。


    “我軍亡矣。”李齊與諸將一樣迴頭,他忽然有些了後悔,後悔沒有死在鹹陽城南。死在那裏最少還能留名青史,死在這裏恐怕隻會成為孤魂野鬼。


    ‘轟!’雷鳴在天際響起,又好像就在耳側。


    ‘轟……、轟……、轟……’李齊以為的雷鳴有節奏的響起,它完全掩蓋住了秦人的鼓聲、戰場上的喊聲,每一記轟鳴都讓人心神震顫。


    天地早已昏暗,但越是昏暗火炮發射時怒噴而出的火光就越是顯眼,火光和硝煙中,媯景剛剛看到的那麵王旗正隨風飄揚。寬大無比的旗麵上,引頸傲立、頭戴雙重花冠的三頭彩鳳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又不屑眼前的一切。


    “大、大王,是大王……”最先迴頭的項超看到那隻敖然獨立的三頭鳳全身瞬間僵直,秦人長矛捅在他的胸前,他竟渾然不覺。


    “大王!”眼裏已滿是淚水的弋醉也看到了那麵王旗,看到了那隻不死之鳳。


    “王兄,是王兄、是王兄!”景肥一直護著的熊悍跳躍起來。終究是個孩子,他希望成為一名英雄,卻依舊害怕死亡。


    “竟、竟是荊王。”楚軍能看到的,秦軍自然也能看到。


    從第一聲炮響開始,章邯就看到了那麵讓他終生難忘的三頭鳳旗。倒不是因為鳳有三頭,而是因為鳳的眼神:厭惡、高傲、冷酷……,仿佛人世間沒有任何事物值得它一看,也沒有任何人物值得它在乎。此刻,他才明白熊悍身上缺少什麽,他沒有這種睥睨天下的氣度。


    章邯看著那麵三頭鳳旗發怔,王敖的陸離鏡則死死盯著正在狂吼的火炮。每一發炮彈射出,炮口便吐出長逾數尺的火焰和濃烈的硝煙。楚軍常常會有華夏世界從未有過的新式武器,可從來沒有那件武器能像火炮一樣震撼他的神經。


    這種武器正列成一排,彼此間相隔三丈,它們一個接著一個的怒吼,射出的鐵彈飛行大約一百八十步便落在堅實的地麵,然後又高高跳起,再飛一段,擊入阻擋楚軍前進的秦軍陣列。如擊敗革般的,陣列裏的秦軍開膛破肚、斷肢殘軀,密實的陣列被打出一條深溝。


    被轟擊的秦軍最開始毫無反應,而後開始恐慌,陣後的軍吏和短兵連忙彈壓,將擅自退卻的秦卒刺死斬首。他們的腦袋被軍吏挑起,不過軍吏的喊叫被轟隆隆的炮聲掩蓋,進退不得的秦軍人人倉惶,有些人甚至閉目待死。


    “全營聽令,進!進!”炮兵校尉巫空下達著命令。王旗之下火炮在前,步卒居中,騎兵立於兩側。山穀狹窄,汧水又從中分割,一個營十六門十五斤炮擠滿了穀底。此刻弋侯和李齊率領的士卒正被秦軍包圍,己軍必須快速的推進,將擋在眼前的秦軍擊潰。


    命令下達,火炮後方的力夫立即上前,他們抬起大架,奮力將火炮前推。十五斤炮光炮身就有五百多公斤,支撐它的馬車車架也有五百多公斤。人的挽力比不上馬,一匹挽馬野戰條件下挽重超過兩百公斤,而人的挽重不過三十公斤。


    一千一百公斤的十五斤炮,理論上要三十六人才能推動。火炮體積有限,這麽多人根本無法著力。好在穀底是堅實的平地,加上軍中挑選出來的力夫,不到二十人就將火炮挪動。


    火炮本距秦軍陣列兩百多步外,現在力夫要將火炮挪到兩百步之內,最好近到一百五十步,這個距離可以發射霰彈。


    力夫們發出各式各樣的嘶喊,熊荊聽得一陣蛋疼。兩艘飛剪船裝載能力有限,十五斤炮和十斤炮炮之間他隻能選擇十五斤炮。好在十五斤炮在六匹狄馬的挽重之內,不然他也不能迅速的追來——衛繚知道擊秦之計的第二天,信鴿就飛出了鹹陽,顧不上那麽多的熊荊立即帶著一個炮營和幾十名騎士離開郢都,可還是晚了一步。


    “我軍若何?”楚軍正將發出雷霆之聲的武器推前,其後持矛的步卒和騎軍也緩緩向前,迴過神來的章邯問向王敖。他沒有見過這種發出巨大轟鳴和駭人火光的武器,看到每一次轟鳴秦軍陣列就被打出一道缺口,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應對。


    “當速攻之!”即便沒有見過火藥、沒有見過火炮,王敖也知道此時是進攻最佳時機。武器的原理不知道沒有關係,武器的功用他已經見識、最少見識了一部分。轟鳴時這種武器是恐怖的,但現在它停止了轟鳴。


    “善。”荊王出現在眼前,但章邯寧願他不出現。他喊了一句善,而後揮手下令。建鼓再次大作,剛才被火炮嚇得倉惶的秦卒這時竭力嘶喊,開始往前進攻。


    “全營聽令,止!”秦軍已經攻來,各炮炮長、炮手毫無所動。力夫放下炮架後,他們有條不紊的分站火炮前後。


    “全營聽令:目標正前。霰彈,急速射!”巫空的聲音裏有一絲緊張,他終於想起大王說過實戰與訓練全然不同,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下令的時候,他的腿不斷顫抖。


    巫空顫抖,熊荊也極為緊張。炮兵訓練三年那是曲射時代,陣地在步兵之後,滑膛炮直射時代的炮兵真正成熟肯定不止三年。這就好像學車,駕校兩個月能拿駕證,但要成為臨危不懼,撞車前冷靜打方向盤的老司機,那要好幾年。


    戰場上敵軍亡命衝來,血腥和生死包裹威脅著每一名炮手,這個時候學得任何東西都可能在一瞬間全部忘光,然後進入低血糖狀態:臉色發白,驚慌失措、發抖顫栗、昏厥倒地。


    好在,再怎麽緊急,熊荊也沒有忘記給炮長、炮長們發糖。


    “全連聽令:目標正前。霰彈,急速射!”


    “全連聽令:目標正前。霰彈,急速射……”


    巫空話音剛落,炮連連長就向各炮炮長重複命令。炮長重複命令時,一號炮手的棉布刷已經伸入了炮膛,熄滅火焰、清除灰燼;霰彈彈與藥包連成一體,二號炮手將霰彈塞入炮膛後,四號炮手的推杆迅速將它退到鏜底。按照射表,五號炮手已轉到合適的發射角,見六號炮手戳破藥包,倒入引火藥,他大喊一句:“已備——!”


    “放!”秦軍正在奔來,並且越來越近,炮長迅速命令開炮。


    ‘轟——’霰彈與火光齊射,飛出炮口的霰彈殺向迎麵衝來的秦軍,奔行中他們不是濺出鮮血,就是突然栽倒。


    耳邊全是炮聲和秦人的喊殺,炮手無暇觀看戰果,而是迅速的、機械的重複前一個動作:熄滅餘焰、清除灰燼、塞入霰彈、退入膛底、戳破藥包、倒入火藥,最後拉動火繩。


    正常炮擊為了冷卻炮身,每分鍾隻發射一發,危急時發射霰彈,每分鍾可以達到四發。密集的霰彈在炮口前方橫飛,習慣冷兵器交戰的秦軍慣性使然,前赴後繼衝到炮口七十步時仍然不退。血肉與鋼鐵就在這個距離進行生與死的較量,一邊是越來越快速的楚軍炮手,一邊是越來越少往前衝鋒的秦軍士卒,終於,當楚軍炮手開始發射雙倍霰彈時,早已不成陣列的秦軍嗚咽一聲,全線潰敗。


    “馬將軍!”手心裏全是汗的熊荊故作輕鬆的一笑,看向不遠處的騎將馬衛。


    其他人還在恍惚,唯獨馬衛被熊荊一句喊醒。“末將敬受命!”他揖道,率領騎兵開始追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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