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羊脂玉、紅色的琅邪(瑪瑙)、藍色的璆琳,以及一些五顏六色的珊瑚、玻璃珠,這些玉石皆非凡品,以郢都市令的估計,一塊羊脂玉就超過十金,其餘玉石林林總總加起來,當有三千金之多。這個胡商可是帶足了本錢。


    而他想要的钜鐵,以賣給齊國的價錢算,大概可以買下六千套盔甲和钜刃。問題是,戰爭中的楚國現在並不需要這些玉石,楚國要糧食、要布匹、要木材……,就是不要玉石。


    聽聞市令相告,胡耽娑支又提起了透明石,但透明石十幾塊就夠了,這種石頭無分大小,隻要能在陰天折射出陽光便可。聽聞此訊胡耽娑支頓覺手腳發軟,他從未聽說過不要玉石的君王,可惜熊荊就是一個不稀罕玉石的君王。


    周人喜歡玉,將玉比作君子;殷商乃至更早的部落巫覡也喜歡玉,他們以為玉中含有某種能量,能幫助自己告命於天。熊荊對這東西沒有好感,他寧願要黃金、白銀,這才是世界性通貨。玉石離開東亞就不再珍貴,就像青金石(璆琳)除了西亞地中海外就不吃香。


    而絲綢之路之所以能夠存在,很大一個原因是西亞以及整個地中海世界都渴求蔥嶺腳下的青金石,東亞世界則渴求來自昆侖山地區的軟玉。往西的青金石之路和往東的玉石之路相連,造就出一條聯通亞歐的重要商道。


    這條商道遠在張騫‘鑿空’西域之前就已存在,但粟特人的出現還是讓熊荊有些詫異,他們的名聲應該是在兩漢、盛唐方才傳開。事實就是粟特商人在戰國時便遍布各國,粟特語胡姆丹(khumdan)直譯過來就是xianyang(鹹陽),秦亡以後,xianyang被挪用到漢都長安身上;同時,粟特人也用cyn(秦)稱唿漢朝人,中國和胡姆丹地區被稱之為cynstn(秦尼斯坦)。希臘人寫的《地理書》所稱中的chin(秦尼),乃至後來的china,都源於粟特語cyn的對音。


    秦朝隻有短暫的十五年,若不是戰國時期就已在各國經商、若不是知道天下統一於秦,秦尼斯坦這樣的稱唿不可能出現。熊荊並不懂粟特語,他的猜測是亞曆山大的東征把粟特人趕到了東亞世界,然後他們開始經商,全天下販賣在他看來不值一文的破石頭。


    “良馬如何?”已經是夜晚,地點在郢都正寢。除了熊荊,還有市令、關吏、集尹等人。


    “然。”胡耽娑支毫不猶豫的點頭,“隻是,馬匹通過趙國需收重稅。”


    “那钜鐵通過趙國不需重稅?”熊荊反問道。他現在已經清楚,粟特人雖然與秦國有貿易,但更喜歡去的地方是邯鄲,東周時期則齊聚洛陽,這是繞著秦國的邊界走。


    “钜鐵和惡鐵無異,運入趙國一斤不過數錢關稅,運出趙國小人與雁門郡李將軍相熟……”


    “李牧?”熊荊恍然大悟,李牧有錢養兵,原來是靠粟特人。秦國以外,天下所有的玉石都從雁門流入,販運的絲綢又從雁門流出,他當然能每天殺牛犒勞士兵,征集百金之士了。


    “李牧不願良馬運入趙國?”熊荊問道。


    “大王,是趙國不願良馬流出趙國,所以收重稅。”胡耽娑支解釋道。


    “大王,不知是否可從燕國運入。”關吏建議道。“若大王遣使於燕國,燕國定不收重稅。”


    “用海舟麽?”熊荊想了想,又覺得並非不可行。如果天氣好,最新式的大翼戰舟也能在渤海上來迴運輸。新式大翼一百六十五人,與一卒三百二十人的編製不合,所以造船廠改良了大翼戰舟,槳還是三排,但是上麵兩排槳是兩個人劃,這樣一舟最少需要兩百五十名欋手,加上甲板上的甲士,一舟超過兩百七十人。


    “然。”關吏說道。“臣聞趙國之馬稅倍之,若能於海路運馬,不費也。”


    “那良馬便運到燕國,可行麽?”熊荊問道。


    “可。”胡耽娑支大喜,燕國他更熟悉。


    “良馬須在兩千楚斤以上,四歲以下之乘馬。”馬尹念著要求,“母馬可酌情少兩百楚斤……”


    “大王這是要胡馬?”不求身高隻求體重,胡耽娑支頓時明白熊荊想要什麽了。


    “若有汗出如血之馬,可價議。”熊荊再道,“兩千楚斤以上之公馬種馬亦議價。不佞還要一種喂馬的作物,叫做苜蓿,你順道帶一些種子過來。”


    “大王為何不要草原之馬?”聽到‘汗出如血’四字胡耽娑支就頭疼,他本以為熊荊要的良馬是高大一些蒙古馬或者戎馬(河曲馬),誰知熊荊要的根本就不是這兩種馬,他要的是西亞馬和巨蒐(大宛)馬,可這樣的好馬一出現草原就會被人搶走。


    “為何要草原馬?”熊荊反問。“草原公馬體重不及一千四百楚斤,反應極其極其木納,越障礙能力又低下。楚國本就缺馬,養戎馬、養草原馬,還不如養一匹真正的好馬。”


    熊荊總結出來的理由其實也是騎兵總結出來的理由。穿鎖子甲之前,馬的體重輕一點或許還能忍受,但對駕馭指令缺乏反應才是致命傷。


    “大王繆矣。”胡耽娑支滿臉苦澀,“大王可曾聽說穆天子西行?”


    “然。”熊荊點頭。


    “穆天子西行見薩卡之女王,不為求玉,乃為求馬。不以巨利,不能得馬;不以大軍相護,月氏、匈奴定會劫掠良馬。”胡耽娑支痛心說道,讓人分不清是實情還是要價。


    “那便……”熊荊看向身邊的幾個臣子。


    “大王,若非良馬,焉能售他人钜鐵?”市令覺得胡人這是在要價。


    “大王,若是普通戎馬,自可市於趙國。”馬尹也道。


    “大王,可讓彼思慮數日再做商議。”關吏也覺得胡人是故意要把馬說的珍貴。


    “良馬便過幾日再議。”熊荊說完看向集尹,集尹聽了半天見大王看向自己,趕忙奉上一些黃色粉末,這是硫磺。


    中原並不產硫磺,但,西周之時曾以硫磺作為彩陶顏料,可惜很快又被石黃、雄黃、藤黃代替。靠著陶工口口相傳的記憶,集尹終於搜羅到半斤曾經用作顏料的硫磺。


    “這是硫磺,多產於火山之旁。”胡耽娑支細看硫磺的時候,熊荊開始說話。“你隻要找幾個人,帶幾把耒耜便能裝好運來。運到郢都,十斤硫磺換一斤钜鐵。”


    “這……”硫磺胡耽娑支並沒有見過,可相似的東西他聽說過。“大王,怎麽能十斤換一斤?如果真有此物,也當一斤換一斤,如果此物稀有……”


    “有何稀有?”熊荊本來是想從海上運入硫磺,現在既然胡人來了,那順便買一些先鑄幾門大炮也無不可。“火山近處全是此物,不佞要你買入此物,隻因楚國無火山而已。”


    “那也當一斤換一斤。”胡耽娑支強笑。


    “钜鐵要采於鐵山,木炭要伐於森林,還要運到郢都冶煉。人力、物力、損耗、工匠、花費甚多,硫磺隻需裝於火山近處,豈能一斤換一斤?”熊荊有些不悅,钜鐵以市價乃以金計,這樣換硫磺實在是吃虧,且販運玉石的商隊忽然運輸硫磺,運來的數量極為有限,最多也就試驗,但又有什麽辦法,誰讓全天下都找不到硫磺。


    “敢問大王,良馬一匹可換多少钜鐵?”胡耽娑支礙於熊荊的不悅不敢再說硫磺。


    “若是種馬,可一斤換一斤;若僅是兩千斤之良馬,也是十斤換一斤。”熊荊和關吏對視一眼,關吏如此說道。“若是汗血公馬,兩百斤換一斤;若是汗血母馬,百斤換一斤……”


    貿易上的事情關吏和市令最為熟悉,接下來的討價還價熊荊就不參與了。這些人走後,並不抱什麽希望的馬尹道:“大王,胡人真能運來良馬?”


    “一柄寶刀據說在草原上值數十金,胡人雖煉不出寶刀,我楚國的钜鐵也要好過中國鐵。”


    “中國鐵?”馬尹集尹同時詫異。


    中國的概念在先秦乃至兩漢時期,都是指中原地區。《史記·貨殖列傳》上說:‘陳在楚夏之交,通魚鹽之貨,其民多賈。’即陳郢在中國的邊沿,陳郢以南不能說是中國;唐代王勃的《滕王閣序》上說:‘台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即在唐代,南昌處於中國的邊沿,南昌以南不算中國。


    中國的概念要到明清才與後世的中國完全重合,但熊荊說的中國鐵是古代西方的概念,羅馬人普林尼誤以為產於印度北部的坩堝鐵產於更東方的中國,故稱其為(ferrum.sericum;即賽裏斯鐵、絲國鐵)。為了壟斷貿易,波斯商人一直讓地中海世界的希臘人羅馬人搞不清賽裏斯國在哪。據說,亞曆山大征服印度時曾得到幾噸中國鐵,奉為至寶,可見這個時代印度坩堝鐵已經行銷西亞地中海世界,粟特人找過來是有原因的。


    “一種天竺鐵,類似墨爐钜鐵,想來價格極為昂貴。”熊荊想當然的道。絲毫未覺這次貿易給楚國帶來的巨大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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