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令尹府,有關留邑東側鐵礦的事情一直商議到幾乎天亮,魏境西南的小邑桑隧外,隻睡了半夜的楚軍騎士正等著邑卒雞鳴後開門。


    桑隧本是蔡地,按左史的說法,楚共王時期,晉師侵蔡,公子申、公子成率申、息兩縣之軍禦晉師於桑隧,戰敗,晉人俘公子申麗,從此‘鄭國不敢南麵(親近楚國),楚失華夏’。


    “不佞記得,此乃繞角之戰,而讓晉師獲勝的,乃是楚人。”夜間宿於野外,聽聞左右史說及桑隧的過去,熊荊不由長歎了一句。


    “稟大王,然也。”剛才左史提到桑隧時,右史本想阻止,可惜來不及了。“子儀之亂,析公奔晉。晉人置其於晉公戎車廂後,以為謀。繞角之役,晉人本欲遁。析公曰:‘楚師輕窕,易震蕩也。若多鼓鈞聲,以夜軍之,楚師必遁。晉人從之,我師遁矣。’後公子申、公子成率申、息二師禦敵,又敗於桑隧。”


    原來是晉師欲遁,結果用了析公之計,楚師敗遁。以前讀到這裏熊荊就生氣,但現在的他已不是以前的他。


    “右史以為,子儀為何叛亂?先君莊王到底是參與其亂,還是為其挾持?”夜深人靜,熊荊終於問出了自己長久以來的疑惑。


    子儀之亂是莊王剛即位時的事情。成王時期,城濮之戰領軍的令尹子玉(成得臣)自殺死後,其子成大心繼任令尹,成大心年老力不從心後,便由其弟成嘉(子孔)繼任令尹。


    當時還是太子的穆王商臣因成王欲改立太子而弑父,留下熊掌難熟一語。史書裏雖沒有明說,但此舉肯定得到了令尹成大心的默許,成大心之所以會默認,當與其父成得臣之死有關。


    城濮之戰時,成王並沒有全力支持令尹子玉,反而是身為太子的商臣將自己麾下的宮甲盡數派給子玉。而成王得以即位,是因為他在若敖氏的支持下,弑殺了已經即位五年的胞兄熊艱(武王之孫,文王息夫人長子)。這次弑君並不光彩,因為是假借隨師之手,而兩百年前即位的熊摯與三弟熊延的王位之爭,不過是彼此、甚至可能是兩人之間的決鬥。


    昔年文王在外吃了敗戰迴都,郢都大閽鬻拳竟閉門不納,文王不得不離都去征討黃國,獲勝才敢迴都。勇武是國人對楚王的最基本要求,文王因為不勇敢,臣子就敢閉門不納。成王假借隨人之手弑君,要麽是國人不再要求楚王勇武,要麽是陣前決鬥成王不是其兄熊艱的對手。


    莊王即位當年,群舒(淮南至合肥一帶的淮夷)叛亂,令尹成嘉和已是環列之尹(環衛之將)的太師潘崇出兵伐舒,留守郢都的莊王太傅子儀、公子燮(此前公子燮求令尹而不得)發動叛亂。兩人揚言令尹成嘉、太師潘崇有大罪,擅自分掉了他們的資財和仆妾,又加高郢都的城牆,準備據守,最後還派刺客去刺殺成嘉,但未果。


    聽聞成嘉迴師郢都,兩人聞訊挾持莊王逃往析邑,準備投奔析公,但走到廬邑(今湖北南漳縣東北)時,被當地大夫戢黎和叔麋誘殺,莊王由此脫困,析公因此奔晉。


    析公如何熊荊並不關心,熊荊想知道的是,子儀和公子燮之亂與莊王有什麽關係?真的是兩人挾持莊王,還是莊王默許兩人叛亂,借此除掉從祖父成王開始便獨斷朝政的若敖氏?


    熊荊的問題極為尖銳,如果他不是大王,右史肯定會怒斥,但熊荊是大王,他沉吟一會方道:“大王為何欲知此事?”


    “不佞隻想明白楚國為何到今天這一步。”熊荊直言相告。“讀史書,總是為若敖氏惋惜。”


    “大王繆矣。”右史看的史書比熊荊多得多,對曆史的領悟也比熊荊深的多。“我楚國自武王起,便行周人之王製,又設縣於權,若敖氏因助立武王,方有其後之盛。然武王得立,棄敖製而行王製,疏遠諸氏,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這是何意?”熊荊知道武王殺蚡冒(敖)之子,自己侄子自立,沒想到若敖氏也參與其中。


    “先君渠敖雖稱王,然我楚國仍行敖製,族權常在王權之上,國中大事皆有諸氏商議,遇有爭議,以甲士多者為勝。甲士相當,便以各方氏長比武決勝。每每征伐,所獲非君王一人所有,而是視戰功均分於各氏。武王不欲,拔下城邑懸而不封,據為己有,各氏皆怨之。


    王製既設,各氏之權遂歸於王,屈氏世代為大莫敖,領軍征戰,其權亦為若敖氏所奪。若敖氏既助武王漸削諸氏,他日為莊王所亡,又有何怨?”


    “真是如此?”右史之言讓熊荊吃驚,但吃驚是吃驚,並不是不相信。武王之前楚國沒有並什麽官職,武王之後楚國才有了諸多官職,他以前一心想著莊王誅殺若敖氏削弱了楚國,但很少念及武王打壓了氏族,改敖製而行王製。


    “然也。”篝火映在右史滿是皺紋的臉上,他先是沉重的點頭,複又看向熊荊:“大王棄王製而行敖製,大善也。若當年武王仍行敖製,我楚國何至今日?”


    “不然。春秋邦國眾多,而今隻剩七國。若先君武王不行王製,楚國社稷早亡。”熊荊實行敖製並不是本意,他的本意是各國複國,而後建立一大堆共和國與秦人死扛,老公族的動亂扭曲了這個設想。


    “臣亦不為然也。”右史也不同意熊荊的觀點,“列國之亡,多亡於公族盡喪。晉之亡、齊之代,皆是如此。羋姓若存,楚國何亡?羋姓若失,楚國何立?王製獨尊一氏,焉能不亡,敖製乃諸氏共治,國雖滅,亦有再複之時……”


    “大王,雞已鳴!”右史說話間,媯景、項超幾人奔了過來,時已雞鳴。


    天色昏暗,但雞已經叫了。秦人治下的函穀關雞鳴而開門,各國城邑大多也是這個時間開門。熊荊望向十裏外的桑隧,隻能看到微弱的燈火,好在這些燈火越來越多,越來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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