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東遷時帶了諸多公族卿士,郢都人口逾四十萬。四十多萬人的城市每每征戰,城內男子除了留守的甲士,便隻剩造府的工匠和朝中的官吏。三十萬婦孺日日提心吊膽,天天盼著前線傳來勝利的消息,等待男人迴家。飛訊的建立,報紙的發行,使得以往數個月才能知道的消息,幾日之內便能得知。


    “……王策馬奔前揮劍而斥之,曰:‘還有誰?還有誰?’數萬魏人惴惴,皆不敢視王。王又曰:‘還不棄兵就擒!’魏人當即丟兵棄甲,悉數請降。此戰我戰死四千六八五十三人,傷一萬四千三百二十九人,敵軍死三萬五千餘人,俘魏軍九萬五千餘、俘秦軍兩千四百餘。”


    夏陽安坐在郢都食肆的草席上,此刻並非吃飯時間,他身前卻擠滿了人。這是在讀報,男人們出征後,家裏隻剩下不識字的女人和孩子,夏陽是別國商人,不在征召之列。


    夫子上課一般,女人和孩子全注視著他,她們並不能完全聽懂,也無法想象出幾十萬大軍交戰的場麵,可還是聽出了其中的意思。


    “先生是說,我楚國、我楚國勝了?!”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問道,她打扮的更體麵,頭上還插著一支翠綠色的簪子。這是瓀玟,是半玉石、或者次等玉,有錢的庶民準許佩戴。


    “然也。”夏陽抖了抖手上的報紙,他惋惜秦軍再敗,又慶幸秦軍能全身而退。


    “是楚國勝了?楚國勝了!楚國勝了!”屋裏的老婦閨女現在才聽明白,一時歡唿起來。


    “敢問、敢問先生,”綠簪女子再問,聲音不但激動還很急切。“大軍何時才能返都?”


    “大軍何時……返都?”夏陽再看了看報紙,終於找到一段文字。“秦魏兩軍退至魏境鬼閻,上將軍項伯令我軍嚴陣以待,防其再來。大王、大王…返都


    報上言:秦魏大軍隻是退至幾十裏外的魏境,故大軍不得返也。你也勿需憂心,楚軍大勝,秦魏斷不敢再伐楚國。晚則三四月、早則一兩月,大軍就要返都。大王已返都也。”


    去年妻子產下女兒後,身為人父的夏陽仿佛一夜之間收斂了銳氣,變得圓潤婉轉起來。他知道玉簪女子牽掛自己的丈夫,他的愛妻又何嚐不牽掛著他。


    “大王返都也!大王返都也!”食肆外傳來一陣鑼聲,喊話的是宮中寺人。


    “大王返都了?”屋裏一陣騷動,小孩子腿腳最快,瞬間就奔了出去。年輕的閨女則慢了一步,老婦更慢,綠簪女子等她們全都出去了,這才對夏陽一拜,也跟著出去了。


    “主人為何欺瞞彼等?大、秦王必不罷休也。”夏陽讀報,妻子就在鄰座抱孩子。夏陽接過女兒時,妻子笑了一笑,青春的青澀已從她身上褪去,代之的是溫柔與嫵媚。


    “盼夫早歸,天下賢妻莫不如此,我何苦告其實情。尚若秦魏真退兵了,豈不成人之美。”夏陽也笑。他沒笑完就發覺手上有點濕,苦臉道:“尿了,又尿了。”


    食肆裏已經沒人,包括店仆店主全奔出城外郊迎大王。整座城市萬人空巷,除了城牆上能看到些巡城的士卒、城北造府微弱的‘嗵嗵嗵嗵’聲,就是狗也不見一隻,安靜的嚇人。


    這是城內,城外淮上碼頭上卻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無數人凝望著淮水西麵,那是大王來的方向。嬪妃公主的簇擁下,一身玄衣的趙妃、羋璊翹首西盼,群臣裏性急的弋菟還舉起了陸離鏡,掛有旂旗的大翼轉入淮水不久,他就喊了起來:“大王至也!”


    “大王至?”全場都看著他,一些謹守禮儀的大臣也掏出了陸離鏡。羋璊也有一支,她看過又給趙妃:“母後,王弟歸也。”


    熊荊所乘的大翼順水而下,航速奇快。他本不想迴都,但敖倉之戰擴大成諸國合縱攻函穀關之戰後,他不得不返迴郢都與群臣商議此事。先是外交上的商議,他心裏已確定要驅逐秦使,與秦絕交,但不能一意孤行,還需聽聽重臣們的意見;再就是軍事上的布置,敖倉距離鴻溝出口並不遠,幾十公裏而已,函穀關不同,函穀關在敖倉以西七百餘裏,加上聯絡諸國攻秦,這些都要仔細討論,悉心布置。


    “大王!大王!大王……”大臣貴人全在碼頭上,腿腳快的庶民已奔至靠近造船廠的位置,他們看到舟楫就高喊大王,一時間淮上右岸全是唿聲。大翼將要緩緩靠岸時,人群又高唿起‘萬歲’,唿聲震耳欲聾,愷樂完全被遮蓋。


    “臣等拜見大王。”趙妃熱淚滿麵,群臣、士卒為了讓熊荊聽見自己的喊聲,在令尹的帶領下撕聲大喊。


    “卿等免禮。”即位已經是第三年,熊荊舉手投足不但殺伐剛健,更逐漸有了帝王的威嚴。


    “謝大王。”群臣、士卒起身,然而他們的手還是揖著,等著大王前行。


    “臣妾拜見大王。”趙妃也對兒子淺淺一禮,她身後的嬪妃公主則對熊荊大拜。


    “汝等也免禮。”戰爭還未結束,熊荊沒有像上次一樣帶棺材,他揮退嬪妃上前對趙妃大拜,喊道:“母後,孩兒讓母後憂心了。”


    一聲母後喊得趙妃再度落淚,她泣不成聲,等熊荊起身上前抓住她的手,她才嗚嗚哭了出來。隻是戰勝而歸不應該哭,她忍住凝噎,道:“王兒又長高了。”


    熊荊確實有長高了,以前他隻能平時趙妃腰上,現在可以平視趙妃的肩下。他聞言高興的笑。這個時代男女都以高大為美,因此他不但多吃豆製品,還每日臥躺讓長薑幾個一頭拉腿,一頭拉臂,拔體助長,好讓自己早點長高。


    “請大王振旅飲至。”和出征一樣,國君大勝返都也有諸多禮節。令尹昭黍說的振旅類似檢閱,飲至則是祖廟裏設宴歡飲。


    “戰未完也,十數萬甲士皆在陳郢。”熊荊言辭裏帶著些拒絕。“振旅可,飲至不可。”


    熊荊和臣仆等人最先下舟,緊接著是莊去疾率領的宮甲,以及因為守城而新晉的兩千多名譽士,最後才是幾百名用繩索拴著的秦魏俘虜。獻俘於太廟同樣是還師凱旋的禮節。


    “聽我口令:立——正!”各卒卒長已經在列隊,航行一夜,大家都是一夜未睡,但現在郊外人山人海,還需要振旅入都,甲士們個個都像打了雞血。


    “老者前,幼者後!”莊去疾正在整隊,振旅與陣戰不同,年長者在前。


    ‘嗵嗵嗵’的腳步聲,還有甲衣奔跑時的‘嘩嘩’聲,花了好一會功夫,四千甲士才排成一個寬十列的長方陣列準備入都。陣中,譽士在前,宮甲在後,最後才是那些可憐的俘虜。


    “請大王還都!還請三軍振旅!”昭黍趕走了儐者,自降身份代替儐者高喊。


    “諾!”熊荊答道。此時庶民的歡唿全都停了,幾十數輛戎車駛至軍陣最前,熊荊立乘於最前,又趕走了禦手的昭黍,親自給他禦馬。


    士卒庶民夾道而迎,見戎車來時眾人皆伏拜,身後戎車上的鍾鼓磬莞大奏愷樂。伴著愷樂,四千甲士在將帥的帶領下唱起了還都的愷歌:


    “愷樂奏兮喤喤,旌旂茷兮陽陽。


    驈驪騅兮鶬鶬,戈戟殳兮烈光。


    王執競兮唯烈,師赫赫兮威四方……”


    戎車駛過,兩側的人群才逐漸起身,這時候譽士宮甲正好行來。入郢極為匆忙,今日不過是戰後的第三日,甲士眉宇間的暴戾、钜甲上的血汙、衣裳上的塵土皆未消散。


    他們走的並不快,愷歌唱的不但不響亮反而有些低沉,但越是如此,越能讓人感覺到一種如有實質的殺氣。他們一眼瞪過來時,怯弱的孩子瞬間嚇哭。


    當然也有膽大的女子奔出人群往他們懷裏塞香囊。纖手伸來,香囊入懷,上巳雖然過了,但郢都郊外紫金山上處處皆可野合。宮甲不提,守城半年,靠浴血搏命成為譽士的士卒則有些手足無措。他們看著嬌滴滴的郢都美人嘴巴一裂一笑,嚇人的殺氣瞬間化作鄉下人的土氣。


    “殺秦寇!殺秦寇!殺秦寇……”迎接士卒的是香囊,扔向俘虜的則是石頭泥塊。幾百人獻俘太廟,之後就要梟首祭祀,最後做成京觀堆在大廷。這不是殘忍,這是給他們的榮譽。


    入城、入宮、入朝、入寢。雖未在太廟飲至,但熊荊還在饗宴了群臣,又定下了譽士謁見賜宴的日子,這才坐在燕朝王坐下麵對群臣。淖狡傷未痊,可傷口已結痂,他此時也被寺人抬到了燕朝。除了押入大牢的陽文君、已卒的太卜觀季、還在路上的屈遂,重臣們都到了。


    熊荊環視群臣,忽然發現太卜觀季不在:“太卜為何不至?”


    “稟大王,太卜卒矣!”昭黍揖告。


    “啊?!”熊荊吃驚,他記得走的時候觀季還好還的,“如何卒之?”


    “卜尹言:太卜泄天機而亡。”昭黍獻上了一支竹簡,又道:“太卜卒前雲中君入其體也,雲中君問大王何在,不見大王便言告大王,曰:‘一不可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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