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要落下的時候,軍灶裏的飯漸漸熟了,肉香味彌散在整個軍營,士卒們個個吞著口水——大軍開拔之前需要告廟宜社,宜社祭祀過祖先的牲品就成了士卒們的犒勞。這是難得的美餐,每個人都等著開飯。


    唯有貴公子們對肉食不感興趣,他們有些人舉矛幹愣,有些則聚坐而談,最後有一些還在訓練刺矛。開拔在即,最後這幾天沒有再練新的東西,隻練端矛和刺矛。矛是真矛,寒光閃閃的钜鐵矛頭,長四點八米五米,重十八點九楚斤。


    不同於此前環衛的端矛和刺矛,改良過後的刺矛戰術動作是三排一組衝刺,奔跑距離約十步,而非此前一窩蜂般的上前衝刺。衝刺之後如果無法抽矛、受傷、矛斷,都要立即抽出钜刃避向兩側,以使後方十步外的同袍有衝刺的空間。


    “殺!殺!殺——!”靶子是一堵一人高的夯土牆,牆上斜插著幾根向上的長木杆,每三排公子弟子衝刺時,都會按例怒喝,手裏夷矛下壓木杆的同時,猛然刺入胸牆。可逯杲有些奇怪,他好像聽到了別樣的聲音。“怎會有女子?”


    “女子?!你若是想瘋了,何不去女市?我請。”陸蟜正拿著一個皮囊往嘴裏灌酒,聞言嘿嘿嘿笑起。軍中是個大染缸,他也漸漸明了男女之事,還知道一些女市伶人的芳名。逯杲這個學友是什麽德行,前年臘祭時他便知道了。


    “非也。”逯杲真是有口難辯,“我確是聽見了女聲。”這時喊殺聲又起,“聽,女子!”


    夜幕稍暗,三人一列,疾跑向胸牆的幾人中,確實傳出了女聲。陸蟜身為訓練官一眼就看出最後麵那個人動作不對。衝刺時夷矛必須高過頭頂,以求在接敵時從上而下壓住對方的長兵。而為了防止身後同袍的夷矛刺到自己,頭一律往左偏。


    然而此人隻能將夷矛勉強舉過頭頂,衝的時候沒有壓杆動作。牆上那根長木杆是造府特別設計的,平常是斜向上的,宛如敵卒手持長兵,一旦壓杆得力,它就會低垂下去。此人衝刺的時候壓杆無力,甚至根本就沒有壓杆動作,就這麽直挺挺的刺過去。


    “錯!”陸蟜職業病犯了,他一聲大喊,那幾個人當即迴過看頭來。“為何不壓杆?”


    “稟官長,舍妹非軍卒也。”一個年輕的男子趨步過來,如此相告。


    “即非軍卒,那便無事。”陸蟜一呆,逯杲搶在他前麵說話。“你等再練,我等喝酒。”


    “唯。”男子揖了揖,又趨步迴去,之後又對自己的妹妹比劃了幾下,應該是在說壓杆。


    “真有女子?”陸蟜道。“誒,你為何不與那女公子親近親近?”


    “女公子?”逯杲一笑,“女公子非我所欲也,我此生非娶公主不可。”


    “咦!”陸蟜鄙夷,他是標準的軍人,心裏想的永遠都是戰爭,逯杲不然,他好女色。


    “此戰,”逯杲沒在意陸蟜的鄙夷,娶公主是他這一輩子的理想,不是色不色的問題。“朝廷以項伯為上將軍,全軍十五萬人,敵軍四十萬……”


    “我有钜矛,何懼秦寇!”陸蟜打斷,目光淩然。


    “我非言敵我懸殊,我乃言全軍十五萬以項伯為大將軍,縣邑不出一卒。”逯杲此時已經入了大司馬府為吏,他解釋的聲音很小,帶著一種隻可意會的凝重。“若大王不測……”


    “若何?”同學同袍日久,陸蟜聽懂了他的意思。


    “悍王子將即位。”逯杲帶著難以言狀的憂慮。“若悍王子為王,新政、譽士皆罷。”


    “豈能如此!”陸蟜怒道,“若無新政,我楚國如何求強,他日如何阻拒秦師?又要恥嫁我楚國公主入秦麽?令尹斷不許如此。”


    “若悍王子即位,令尹當由陽文君任之。”逯杲道,“彼時朝廷再無兵權。”


    朝廷沒有兵權才是逯杲真正擔心,這也是他這個剛入大司馬府不久的小卒向府尹弋陽侯的進言。他的提議極為兩難,朝中諸將,唯項燕可擔此重任,不任命項燕又任命何人?


    逯杲說出自己擔心的時候,在一隊環衛的嚴整護衛下,黃燦燦的斧鉞正由攻尹恭送至太廟,大王不在都中,唯由令尹昭黍代授斧鉞。此刻,昭黍與太後趙妃正立於太廟之北,朝中大夫封君立於太廟之東,將軍、裨將等人立於太廟之西。


    “升、升、升……”太廟外的儐者在高喊,項燕已至,他喊升是讓項燕升階入堂。


    項燕身著钜甲,舉重若輕,在儐者的喊聲中,他一步接一步的升階,直至堂前。斧鉞已由昭黍親持,見他升堂,昭黍高聲道:“社稷之命,在將軍耳。今大王有難,願請將軍帥軍應之。”


    “臣敬受命。”項燕說完趨步行之昭黍身前,雙手高舉。


    昭黍拿著斧鉞之首,將斧鉞之柄置於項燕手中,高聲喊道:“自此上至天者,將軍製之!”


    斧鉞黃銅所鑄,飾以黃金,其形若鏟,斧鋒長逾一尺,極為巨大。昭黍當著祖先的靈位喊完此句,又把斧鉞之柄從項燕手中收了迴來,然後調轉,自己手持斧鉞之柄,將斧鉞之首置於項燕手中,再度高聲喊道:“自此下至淵者,將軍製之!”


    戰國之時兵符和斧鉞並行,大軍之將必受斧鉞。沒有斧鉞,就是竊了兵符,也要用大鐵錐錐殺晉鄙才能奪取軍權。斧鉞代表王權,授將軍予斧鉞等於是將王權授予將軍,從而‘上至天、下至淵’,皆有將軍製之。


    “……見其虛則進,見其實則止。勿以三軍為眾而輕敵,勿以受命為重而必死,勿以身貴而賤人,勿以獨見而違眾,勿以辯說為必然。士未坐勿坐,士未食勿食……”


    一連串苦口婆心的叮囑之後,項燕仍然不敢接斧鉞,他也高聲應道:“臣聞國不可從外治也,軍不可從中禦也。二心不可以事君,疑誌不可也應敵。臣既已受製於前矣,鼓旗斧鉞之威,臣無還請。唯願太後垂一言之命於臣,太後不許之,臣不敢為將;太後若許之,臣辭而行。”


    斧鉞之授無比鄭重,事前事後再怎麽千言萬語、反反複複都是無效,唯有受斧鉞時這一言之命才是正式的,被祖先、被群臣、被將帥所認可的。項燕說完,趙妃克製住身軀的顫抖,道:“請將軍救出大王。”


    “臣敬受命!”項燕高聲領命,隨之接過昭黍手上的斧鉞,也正式接過了十五萬大軍的兵權。


    *


    “縣公,公子言……”看著額際微微冒汗的鬥於雉,展篤真是不忍心相告實情。


    “公子何謂?”得聞展篤等人找到了鬥氏正室餘脈,鬥於稚馬不停蹄從唐縣趕來。千裏路途,他隻走了八日。


    “公子言,相見不如不見。又說其非氏鬥、亦非氏苗。”展篤無奈說道。


    “他人在何處?”鬥於雉眉頭一皺,冥山劍他已經看過了,確是先祖寶劍無疑。至於氏,當年鬥越椒死於陣中,其子鬥賁皇連夜逃至晉國,晉國封其於苗邑,故改氏為苗。氏不是姓,非不能更改。先君共王至今已經三百多年,此人不氏鬥也不氏苗,應該是又改了氏。


    鬥於雉如此作想,展篤無奈,言道:“稟縣公,公子為郢師一卒長,此時正在軍中。”


    “卒長?”鬥於雉大訝,旁邊縣司馬鬥常問道:“郢師不會劃槳,豈不是明日便要開拔?”


    大軍乘舟楫前往陳郢,不會劃槳的軍隊先行,會劃槳的後行,一晝夜可達陳郢的五萬精卒最後一日離郢,如此大軍才能在同一日抵達。郢師不會劃槳,自然是乘民間舟楫最先行。


    “速帶我去。”鬥於雉急急說道。小小卒長,死於戰事的可能性極大,若今日不見,說不定此生隻能會於黃泉。


    發兵陳郢,沿路縣邑並不提供糧秣力夫,郢都這兩萬士卒本打算作力夫,奈何援軍兵力實在太少,隻能在就食於郢都的城陽、平輿、陳縣之庶民中抽了兩萬人代作力夫。


    與公族之卒一樣,這兩萬人也隻訓練了一個月左右。夷矛又長又重,很多士卒刺矛中做不出壓矛動作,好在矛不比戟、不比殳,它就隻有一個動作,那就是前刺,這是易學易懂的。左轉也容易學,反正隻轉這一個方向,最笨的那些用燒紅的鐵絲烙兩迴也就記住了。


    鬥於雉趕到軍營時,獨行客正在指揮士卒刺矛。僅僅從側麵看他揮手喊話,他便呆住了。血緣之間的關係無法解釋,然隻要源出一脈,氣質、神情、動作、相貌,雖是千差萬別,骨子裏的神髓卻是幾百年也不能改變。僅僅一眼,鬥於雉便確定這是鬥氏的子嗣。


    “鬥伯棼、鬥伯棼……”鬥於雉念起當年起兵與先君莊王大戰的鬥越椒,蹣跚中走了過去。


    獨行客此時也發現一個人朝自己走來,依稀中此人好似自己已故的父親,他愣了好一會才聽到他嘴裏喊的名字:鬥伯棼、鬥伯棼……


    鬥於雉不知覺淌出兩行老淚,他抓起獨行客的雙手顫抖著問道。“你可是…可是鬥伯棼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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